第七章 (4)
又是一阵骤雨。两个警察走过来,他只好离开他躲雨的门角。等警察消失在普罗旺斯街时,他又走回来,身上湿漉漉的,冷得直打哆嗦。窗口灯光仍亮着。这次,他要走了,此时,灯前有个影子一闪而过,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是不断有影子在窗口晃来晃去,明明房里有人走动。他又站在人行道上,胃里像火烧似的难受,现在,他要弄清是什么人。窗口晃过胳膊和大腿的侧影,一只巨手端着水壶的侧影在那里晃动。这一切他看不分明,但他似乎认出一个女人的发髻,他掂掇着,它似乎是萨比娜的发髻,可颈脖似乎粗肥了些。这个时候,他已失去辨认能力,为不能确定而焦灼,胃疼更剧烈了,他紧靠门上,以求减轻痛感,身上却像个穷汉似的簌簌发抖。不管怎样,他的目光就是不离那窗口。他的愤怒慢慢地变成道德家的想象:他幻想自己是个众议员,在议会慷慨陈辞,谴责放荡荒淫的社会风气,疾呼灾祸降临;他重写了福什里关于《毒苍蝇》的文章,而且现身说法,宣称如果让罗马帝国末期的这种伤风败俗的腐朽习气蔓延下去,社会就再也不能生存了。这样想着,他心里好受了一些。窗口上的影子消失了,他们大概又上了床。他呢,依然盯住窗口,伫候着。
钟敲三点钟,他不能离开。大雨如注,他便躲进门口的角落里,双腿溅满了泥泞。行人已经绝迹。他固执而愚蠢地死盯那个窗口,眼睛似被这光灼痛,不时地合上一会儿。人影曾两次晃动,重复同样的动作,也是端着巨大的水壶。两次都恢复了平静,那灯光依然如守夜灯似的发出沉静的幽光。这些影子使他更加无法确定。这时,一个念头蓦地涌上心头,他冷静了些,推迟了行动的时间,他只须在门口等妻子出来就行了,他当然认得出萨比娜,这办法再简单不过了,又不会闹出笑话便可把事情弄个明白。他呆在这儿就行了。扰乱他心绪的各种感觉中,现在只有要知道真相的隐约的愿望。躲在门角落里他厌烦、困倦了,为了提提神,他就试着计算他还要等多少时间。萨比娜九时左右到达车站,那就是说,他还要等约摸四个半钟头。他有的是耐心,想到他在夜里要茫茫无期的守候,倒也有趣,于是他决定坚持下去。
突然,那道灯光熄灭了。这本是很简单的事儿,但对他却是预料不到的灾祸,使他心绪紊乱而且焦躁不安。显然,他们在熄灯上床了。半夜时分这原是顺理成章之事。他为此恼火,因为这黑乎乎的窗再提不起他的兴趣了。他又凝视了一刻钟,他觉得累了,离开躲雨的门口,在人行道上来回踯躅,并不时抬头望望那个窗户,就这样漫步到五点钟。窗房还是毫无静。他有时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他似乎看到有人影晃动。他感到极度的疲乏,全身麻木,竟忘了自己在街角等什么了。他不时被石块绊脚,猛地一震,惊醒过来,打个冷战,不知身在何方。既然这些人已经睡下,还有什么值得他担忧的,何必管他们的闲事呢?夜色深沉,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的。一切感觉,直至好奇心都已消失,他想结束窥探,找个可以抚慰自己的去处。街上越来越冷,难以忍受。他两次拖着脚步离开这儿,又走回来,他终于走远了。完了,什么都完了。他沿大街走下去,没有再回头。
他颓然走过一条条街。他走得慢,迈着同样的步子,沿着墙根往前走,鞋跟发出响声。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移动,走到这盏煤气灯下,影子变大了,走到另一盏灯下,影子又变小了。这对他是一种催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后来也不知道自己走过什么地方,只记得踯躅了几个钟头,仿佛在一个马戏场里兜圈子。他把脸贴在全景胡同的铁栏栅上,双手握着栏杆,他没有摇撼,只是极力张望胡同里的情景,满怀激动,但他没看什么,空寂无人的长廊里漆黑一片。从圣马可街吹来的风带着地窖里的湿气扑面而来。他执拗地呆在那里。接着,他从梦境中醒来,不禁怔住了,自问在这种地方,脸贴铁栏杆,心中如此痛苦,以至栏杆在他的脸上印上痕迹,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于是他又失望地游荡起来,凄凄惶惶,孤孤独独,仿佛被人遗忘在这一片黑暗里。
天终于亮了。冬夜过后的灰暗的黎明,在巴黎泥泞的街面显得如此凄凉。米法回到正在修建的大马路上,马路位于新歌剧院建筑工地旁边,灰泥地路面被雨水一浸,再被车轮辗过,变成了烂泥塘。他不看路,只顾往前走,滑了一下,又用力走稳。天色大明,巴黎苏醒了,一队队清洁工和第一批上早班的工人给他添加烦恼。他一副仓皇狼狈的样子,帽子湿透,浑身泥水,大家都惊诧地望着他,他躲进铰手架中,迟迟不敢露面,脑里一片空白,就只觉得自己十分悲惨。
于是他想到了上帝。这种突然求助神灵的思想,祈求超凡得到安慰的念头使自己也吃了一惊,是他预料不到的,兀突的事情,这念头使他想起了韦诺的样子。韦诺肥胖的小脸和满口烂牙似在眼前。几个月来他因为羞愧而避免见到韦诺,后者感到很伤心,如果米法去敲他的门,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韦诺一定十分高兴。过去,上帝待他慈悲为怀,只要稍有不快,生活中稍有挫折,他便走进教堂,跪下来,让渺小的自己匍伏在万能的上帝脚下。祈祷之后,他又精神振奋地走出来,准备放弃人间的财富,唯求灵魂的得救和永生。可是现在呢,只有下地狱的恐惧降临在他的身上时,才偶然进一次教堂。种种淫乐侵入他的身心,对娜娜的迷恋也干扰他皈依宗教的虔诚。所以现在会想到上帝,自己反而感到惊异。在他的脆弱的人格分崩离析,濒于毁灭之时,为什么他没有立即想到上帝?
于是,他艰难地走着,去寻找教堂,他已记不起教堂在那儿了,早晨改变了街道的面貌。他转过安丁河岸街角,隐约看见圣三教堂后面的钟楼掩在晨雾里,许多白色的塑像俯视着枝叶凋零的花园,仿佛有无数瑟瑟发抖的维纳斯分布在枯黄的树叶中。他登上宽大的石阶,累得站在门廊直喘气。然后他走进去。教堂很冷,取暖设备昨夜已经熄灭,高大的拱顶沾满从窗隙渗进来的蒸汽,教堂的两侧黑沉沉的,没有一个人影。在朦胧的暗处传来拖沓的鞋声,是几个教堂执事带着睡意未退的不快在走路。他魂不守舍的撞在一堆乱放的椅子上,满腹苦楚地跪倒在水盆旁边一个小神龛的栏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