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普鲁士军官 (3)
连队向山上爬去，准备绕个圈回来。山下面，穿过树林传来农村叮当的钟声。他看到一群光着脚在割草的农民停下手中的活，向山下走去，肩上的长柄镰刀，像长长的、明晃晃的爪子，在他们身后弯着。他们好像梦中人，跟他自己似乎毫无关系。他觉得自己在一个黑乎乎的梦中；好像一切都有形状，唯独他自己只是一种意识，一个会思考、会领悟的鸿沟。
士兵们默默地迈着沉重的脚步往耀眼的山腰爬。渐渐地他的脑袋开始转动，缓慢而有节奏。有时他眼前一片漆黑仿佛透过烟朦朦的眼镜看世界，隐隐约约地不真实。走起路来他头就痛。
空气中的味道太浓了，根本无法呼吸。仿佛所有茂密的绿色植物都在流液汁，空气会致人于死地似的，那种绿味令人难受。三叶草的气味，像纯蜂蜜。山毛榉附近有一种微弱而又刺鼻的辛辣味；奇怪的卡嗒声，令人窒息的难闻的气味；他们路过一群羊，一个羊倌穿着黑罩衫，手里拿着弯柄杖。为什么羊在烈日下会挤成一群？他觉得羊倌看不见他，虽然他能看见羊倌。
队伍终于停下来。他们把枪架成圆锥形，取下背包放在枪周围，散开坐在山腰上高高的一个小土墩上。大家开始聊天。士兵们虽然热得冒气，却都很活跃。他静静地坐着，看着二十公里以外耸立的青山。山峦起伏，群山脚下是宽阔而灰白的河床。墨绿的松树林中不时露出灰中带红的浅滩，白中夹绿的水在浅滩之间。远远看去，很长一段。河水似乎是从山上流下。一里开外，有人划着一只木筏。这是一个有点怪异的乡村。不远处，有一幢红顶白楼宽敞的农舍，方格窗户，靠在林子边是三毛榉叶堆成的一堵墙。长块长块的地上有黑麦，三叶草，和浅绿色的玉米。脚下的土墩下，是一个黑乎乎的泥塘，塘中的金莲挺立在纤细的茎杆上纹丝不动，一些浅黄的花苞已经绽开，一根断枝横在空中。他想他快要睡着了。
突然, 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眼前五彩缤纷的幻影中。上尉那小小的有浅蓝猩红色的身影, 平稳地坐在马上, 在平坦的山眉, 沿着两旁是玉米地的路, 策马而来。信号骑兵也跟在后面。骑马者的身影傲慢而自信, 这个行动迅速而明亮的东西, 聚集了这天早晨所有的光, 留给其余的人只有脆弱而闪亮的影子。年轻的士兵服从而木然地坐着, 两眼望着。可是, 当马慢下来, 走上最后一段坡路, 一股火焰燃遍了勤务兵全身。他坐在那儿等着。他的后脑勺感到有一团火。他不想吃。双手活动时有些微微发抖。同时, 马背上的军官正缓慢而又傲慢地越走越近。勤务兵心里越来越紧张。接着, 看到上尉在马上轻松自在的样子, 一股火焰再次烧遍全身。
上尉看着那一片浅蓝和猩红色, 和黑压压的脑袋, 密密麻麻地散布在山腰上。这使他高兴。指挥使他高兴。他在感到骄傲自豪。他的勤务兵也在他们之中, 全都服从于他。军官稍稍地在马镫上踩了一下, 抬起身子看了看。年轻士兵坐着, 木然的脸别向一边。上尉重又坐在座位上, 放松下来。他那匹细腿漂亮的马, 棕色像山毛榉果一样, 骄傲地往山上走。上尉走进了充满连队气息的区域: 一股热烘烘的男人味, 汗味和皮革味。他太熟悉了。跟中尉说了一句之后, 他又往上走了几步, 坐在那儿, 俨然一个主宰一切的人物, 他那汗水淋漓的马嗖嗖地甩着尾巴, 他俯视着他的士兵们, 他的勤务兵, 那是人群中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年轻士兵的心就像胸中有一团火, 他呼吸困难起来。军官往山下望去, 只见三个年轻的士兵抬着两桶水, 正摇摇晃晃地走在一块洒满阳光的绿草地上。树下已经摆好了一张桌子, 身材瘦长的中尉正站在那儿, 神气活现地忙碌着。接着, 上尉鼓起精神, 采取了一个颇有勇气的行动。他叫了他的勤务兵。
听到命令的时候, 火焰跳到了年轻士兵的嗓子眼儿上了, 他盲目地站了起来, 强压住火。他行礼, 站在军官的下方。他没有往上看。但上尉的声音依然闪烁不定。
“到客店给我拿……”军官下达了命令。“快点儿！”他补充说。
听到最后一句, 勤务兵心里跳着一团火焰, 他觉得一股力量流遍了他的全身。但他机械地服从了, 转过身去, 迈着大步朝山下跑去, 那样子就像一头熊, 他的裤子在军靴上鼓了起来。军官一直注视着勤务兵盲目、俯冲而下地跑去。
然而, 像机械一样卑微地服从的只是勤务兵躯体的外壳。在里面, 已经聚集了一个内核, 这个年轻生命所有的能量都浓缩集中在其中了。他执行了任务, 并马上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山上走。他走路的时候, 头疼使得他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头。可在他的胸膛中坚不可摧的, 却依然是他自己, 他自己, 坚强而不可撕碎。
上尉已经进了树林。勤务兵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热烘烘的、散发出强烈气味的连队歇息区。他现在体内有一股奇怪的能量。上尉没有他自己那么真实了。他走近通向树林的绿色路口。在那里, 在半是阴凉的地方, 他看见马站着, 阳光和树叶摇曳的阴影在棕色的马身上舞动着。有一块空地, 树木刚砍伐不久。就在这里, 在阳光形成的耀眼的杯形旁的金绿相间的阴凉处, 站着两个人, 一蓝一粉红, 粉红尤其显眼。上尉正在跟中尉讲话。
勤务兵站在明亮的空地边上, 大树干剥了皮闪闪发光, 直挺挺地躺着, 就像一丝不挂的棕色皮肤的尸体。木屑在踩过的地上撒得到处都是, 像斑驳的光, 到处是树砍后留下的树桩, 树桩上面的痕迹还是新的, 平平的。再后面, 就是山毛榉那明亮的让阳光照耀着的绿色。
“那么, 我就骑马先走,”勤务兵听到他的上尉说。中尉行了礼便迈着大步走了。他自己朝前走去。当他踏着重重的步伐朝他的军官走去的时候, 肚子里有一股炙热的火焰。
上尉注视着年轻士兵相当沉重的身影跌跌撞撞向前走来, 他的血管也热了起来。这将是他们之间男人对男人的事了。他在这个低着头、坚实、跌跌撞撞的身影面前退让了。勤务兵弯下腰, 把吃的东西放在一个锯得很平的树桩上。上尉注视着那双发光、太阳晒红了的光手。他想跟年轻士兵说说话, 可没能说。勤务兵把瓶子抵在大腿上, 打开瓶塞, 把啤酒倒进杯里。他一直低着头。上尉接过杯子。
“热！”他说, 好像很和蔼。
火焰从勤务兵的胸中直往外跳, 差点儿让他窒息。
“是, 长官,”他回答, 从牙缝里说出来的。
接着, 他听到上尉喝酒的声音, 他攥紧了拳头, 手腕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这时传来轻微的盖杯声。他抬头朝上看。上尉正注视着他。他迅速把目光撇开。接着他看到军官弯下身子从树桩上拿了一块面包。一个火焰再一次在年轻士兵心中跳着, 看到那僵硬的身躯在他面前弯下, 他的双手往回一抽。他转过脸去。他能感觉到军官的紧张。面包在被掰开的时候掉到了地上。军官吃了另一块。两个男人紧张而又静静地站着, 主人在费力地嚼着面包, 仆人侧过脸注视着, 握紧拳头。
接着, 年轻士兵怔了一下。军官又拧开了杯盖。勤务兵注视着杯盖, 还有那双握着杯子柄的白皙的手, 好像是着了魔。杯子举了起来, 年轻人的眼睛跟着它在动。然后他看到年老者喝酒时那细小而又强有力的喉结在一上一下的起伏着, 强有力的下腭在动。一直在年轻人手腕抽动的本能突然出动。他跳了起来, 感觉到好像被一股猛烈的火焰撕成了两半。
军官的靴子在树根上绊了一下, 他哗啦一声向后倒了下去, 后背重重地撞在一个尖锐的树桩上, 杯子飞了出去。不到一秒钟的时间, 勤务兵年轻的脸上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 咬着下嘴唇, 用膝盖跪在军官的胸口, 把他的下巴使劲儿往后按向树桩的另一边, 按着, 内心有一种解脱的畅快, 绷紧的手腕也因解脱而痛快淋漓。他用手掌的底部推着下巴, 用尽全力。而且, 抓住那个下巴, 那个略微胡子拉碴的下腭, 着实令人愉快。他丝毫没有放松, 但是, 由于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推上面, 他便把对方的头往后推, 一直到听见轻微的“咯咯”声, 还有一种嘎吱嘎吱的感觉。这时, 他觉得他的脑袋快要变成水蒸发了。军官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把年轻士兵吓得毛骨悚然, 令他惊恐不已。然而, 压住抽搐也使他十分地愉快。他十分愉快地不断地用手按住下巴, 感受对方的胸膛随着他年轻有力的双膝呼气, 感受躺在地上的身躯因剧烈抽搐而摇晃着他自己压在上面的整个身体。
可他不动了。他可以往对方的鼻孔里望, 眼睛他却几乎看不见。那张嘴是多么古怪地噘了出来, 使整个的双唇显得特别地大, 胡子在上面直立着。这时, 他吃了一惊, 注意到鼻子渐渐地充满了血。殷红的东西溢了出来, 停了一下, 流了过去, 接着便像一股涓涓细流, 顺着脸流到了眼里。
这使他又震惊又苦恼。慢慢地他站了起来，躯体在那儿抽搐着, 躺在那儿, 毫无生气。他默默地站着注视着它。真遗憾, 它被打碎了。它所代表的不仅仅是那个曾经踢过他、欺侮过他的东西。他不敢看那双眼睛。眼睛现在已极其可怕, 只露出白眼, 血往里面流着。看到这个样子, 勤务兵的脸因恐惧而扭歪了。唉, 就这样了。内心深处, 他感到满足。他曾经痛恨过上尉这张脸。现在它被消灭了。勤务兵的灵魂深处有一种巨大的解脱。这是应有的结局。但他不忍看到这个修长的军人尸体躺在树桩上, 细细的手指弯曲着。他要把它藏起来。
他迅速而又匆忙地抱起它, 把它推到砍倒的树干下面, 好看而又光滑的树干两头搭在圆木上。那张脸因为血的缘故显得十分可怕。他用头盔把它盖住。接着, 他把四肢摆直放好, 掸去质地很好的制服上的死树叶。就这样, 它静静地躺在那阴凉的地方。一道细细的阳光穿过圆木之间的缝隙照在胸脯上。勤务兵在它旁边坐了一会儿。在这里, 他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
然后, 在恍惚中, 他听见中尉在大声地向树林外面的士兵们解释, 说假设下面河流上的桥被敌人占领。现在他们要如此这般地前去攻打。中尉实在是没有表达的天赋。勤务兵出于习惯地听着, 听得糊里糊涂。当中尉又从头开始的时候, 他就不去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