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普鲁士军官 (1)
一
他们从拂晓出发已行军三十多公里, 偶尔有树枝在白晃晃而又滚烫的路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接着便又是耀眼的阳光了。路两边的山谷宽窄不一, 炎热中发着光; 黑麦田、小麦田、休耕地、牧草地,还有松树林,在眩目的天空下,一块块墨绿呈现出一幅单调而又令人炙热的图画。可就在前方,横亘着群山,淡蓝而宁静,白雪在深色的背景中发出一种柔光。向着群山的方向,一队人马在行进,走过黑麦地与牧草地,光秃秃的果树有规则地分布在道路的两旁。亮晶晶的深绿的黑麦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热气,群山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士兵的脚越走越热,汗水沿着盔下的头发流下来,背包摩擦着肩膀,仿佛不再有灼热的感觉,反而有一种冰凉而针扎的痛觉。
他一言不发地走,看着前方的群山;群山拔地而起,连绵起伏,仿佛一半在地,一半在天,那天便是淡蓝山峰上柔软的白雪。
他现在走路几乎不痛了。出发时,他就决心不要拐着走。刚走几步的时候,他很难受;走了差不多一英里,他已呼吸均匀了,额头上却冒出了冷汗。但走着走着汗就干了。只不过是几块伤痕而已!起床时,他看过伤:大腿后侧有几处很深的伤痕。而自从早上迈出第一步,他就一直觉得伤痕在痛,现在他因忍痛、克制自己不表露出来而觉得胸口发紧发热。呼吸时好像都没有空气了。但他基本上走得还轻松。
上尉拂晓端咖啡时手又抖了:他的勤务兵又看见了。他看到上尉骑着马在前面的农舍,魁梧的身影在马背上晃动,那个英武的身影穿着浅蓝色的制服, 上边有猩红色的绶带,黑色头盔和剑鞘上的金属闪闪发亮,黑黑的汗珠从发亮的栗色马上流下来。勤务兵觉得自己跟那个在马背上剧烈晃动的身影连在了一起:他就像影子一样跟着他,无言,无奈,还要无端受骂。而军官也总是感觉到身后这位沉重的脚步,感觉到在士兵中行军的勤务兵。
上尉身材高大,四十岁左右,两鬓灰白。身材匀称、魁梧,算得上是西部最为出色的一个骑手。他的勤务兵因要给他擦身,对他那让人惊异的腰肌羡慕不已。
至于其他,勤务兵就很少注意军官,就像他不曾注意自己一样。他很少看见过主人的脸:他就没有看过。上尉有一头红棕色、硬梆梆的头发,蓄得短短的在头上。胡子也很短,在那张丰满而凶恶的嘴上生动地长着。面孔相当粗糙,脸颊瘦削。这人英俊,也许是靠了脸上深深的皱纹,和那紧皱的眉头,这给人一种与人生抗争的神采。漂亮而又浓密的眉毛下面,一双淡蓝的眼睛总是冒着寒光。
他是普鲁士贵族,傲慢而又目空一切。但他的母亲却是一位波兰女伯爵。他因为年轻时赌债太多,毁了自己在军中的前程,只做了一个步兵上尉。他未曾结过婚:他的职务不容许结婚,况且还没有一个女人让他心动得要结婚。他的时间花在骑马上了—他偶尔骑着自己的马去参加赛马,要不就是泡在军官俱乐部。不时他会给自己找个情人。但事后回到营中,他眉头拧得更紧了,双眼也更加充满敌意,更加容易发火了。然而,对于士兵们而言,他只是不讲情面,尽管惹火了像个魔鬼;因此,总体上讲,他们只是畏惧他,对他倒也没有什么反感。他们认为他是命中注定的。
对他的勤务兵来说,他起初也只是冷漠、公正、淡漠:他不会因为一些琐事而大动干戈。因此他的仆从对他几乎一无所知,除了那些他要下达的命令以及如何执行之外,这相当简单。后来,事情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勤务兵是一个二十二岁左右的青年,中等个头,身材匀称,四肢粗壮,皮肤黝黑,长着一撮柔软的黑胡子。他身上有着一股热情而青春的气息。轮廓分明的浓眉下面,一双黑眼睛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从未思考过,只是直接凭着感觉感受生活,完全靠着本能行事。
逐渐地,军官觉察到了自己身边这位充满青春活力和无忧无虑的仆从的存在。仆从在身边做事的时候,他无法摆脱那种青春充溢的感觉。仿佛有一股温暖的火焰,在年长者那僵硬而了无生气的身体上灼烤。他身上那种自由无拘而又控制自如的气质加上举止之间流露出的某种东西,使军官感觉到他的存在。而这使这位普鲁士人恼怒不已。他可不想让仆从使自己感觉到生命的生机。他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换个人,但他没有。他现在很少正面看自己的勤务兵,而是别开脸,仿佛要避开他。可是,当年轻的士兵随便地在房中走动时,年长者又会盯着他看,注视着蓝制服下面那强壮而又年轻的双肩的抖动,和那脖子的弧线。而这使他恼怒不已。每当看到士兵那种年轻、棕色、匀称的农民的手拿面包或酒瓶,年长者的血液里便会燃着一股仇恨或愤怒的火焰。倒并不是因为年轻人笨拙:而是一位无忧无虑的年轻小伙子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那种随便和本能的自信使军官如此恼怒不已。
一次, 一瓶葡萄酒碰倒了,红色的液体流在桌布上,军官便开始咒骂起来,而他的眼睛,像蓝蓝的火焰,死死地盯住青年那双茫然不解的眼睛。这对年轻的士兵是一次震动。他感到某种东西深深地刻进了那未经世事的心灵。这件事使他脑袋一片空白,也纳闷不已。他身上从此失去了那种自然浑成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不安。从那时起,两个男人之间便产生了一种秘而不宣的情绪。
此后,勤务兵便害怕与自己的长官碰面了。他潜意识之中总忘不了那双钢蓝色眼睛和严厉的眉头,这样也就不想再看上一眼。因此, 他总是避开长官,躲开眼光。同时,带着一种急切的心情,他盼着这三个月早点过去,那样他就服役期满了。上尉在场的时候,他便感到局促不安;更有甚者,作为仆从,士兵却比军官更想独自一人呆着。
他跟随上尉已有一年多,也清楚自己的职守。这一点他轻而易举就做到了,对他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无论是军官还是所下达的命令,他都视为天经地义的事,一如天上的太阳,落下的雨,而他也恪尽职守。这对他个人而言并不相干。
可现在,如果被迫与自己的长官发生个人方面的交结,他就无异于一头被猎的野兽,觉得必须逃走。
可是,年轻士兵的存在已经深深地影响到了军官那刻板的戒律,并使作为一个男人的他忐忑不安。然而,他毕竟是一位绅士,双手修长,举止优雅,不愿让诸如此类的事扰乱他的内心生活。他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但总克制着自己。偶尔也会有一场暴风雨,在士兵们面前大发一场雷霆。他总是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会爆发。但他忠于军职。相反,年轻的士兵却好像处处流露出热情、完美的天性,举手投足之间表现出某种热情活力,像自由自在的野生动物一般。而这使军官越来越恼怒。
上尉不由自主,无法对自己的勤务兵再保持一种中立的态度。他也不能让这个人独自呆着。他不由自主地注视着他,下达严苛的命令,总想让他忙得团团转。有时,他对年轻士兵大发雷霆,折磨他。而勤务兵则漠然站着,恍如充耳不闻,绷着涨得通红的脸,等着喧闹结束。不管什么话,都没有触动过他的心灵,出于保护,他已使自己对长官的情绪无动于衷了。
他左手大拇指上有一个疤,一道很深的疤痕穿过指关节。军官早就看着不舒服,总想做点什么。可疤还在那儿,又丑又野蛮地长在那只年轻的棕色的手上。终于上尉的克制屈服了。一天,勤务兵在铺桌布,军官用铅笔点着大拇指说:
“这是怎么弄的?”
年轻人畏缩了一下,退后立正。
“劈柴斧头弄的,Herr Hauptmann(德语, “上尉”之意。—译者),”他回答。
军官等着下边的解释。没有下文。勤务兵继续忙着份内的事。年长者阴沉地生着气。他的仆从在回避他。第二天,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去看那带疤的拇指。他想摆脱它,而一一股火焰又在他血液里燃烧。
他知道自己的仆从很快就要自由了,并且会很高兴。尽管如此,士兵依然对年长者敬而远之。上尉变得发疯般地恼怒。士兵不在的时候他无法休息,而他在的时候,他又用痛苦的双眼盯着他。他痛恨那双没有表情的黑眼睛上面两道好看的眉毛,对灵活的四肢无拘的举止恼怒不已,不管什么军纪也不能把那灵活的四肢训练成笔直的了。他日益严苛,侮慢,不时刻薄讥讽。年轻的士兵只有变得更加寡言,面无表情。
“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不能正眼看人?听我说话时,眼睛看着我。”
士兵便用那双黑眼睛看着对方的脸,但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茫然地望着,看到长官眼中的蓝光,却视而不见。年长者脸色变白了,浅红的眉毛颤动着。他下了命令,却无效果。
有一次,他把一只军用手套砸在年轻士兵的脸上。这时,他满足地看到那双黑眼睛向自己射出一股火焰,仿佛往火上扔了干草一般。他发出了一半颤抖一半嘲讽的笑声。
可是只有两个月了。青年出于本能,只想使自己不受触动:他尽力服侍军官, 仿佛对方只是一位抽象的上司而不是一位活人。他所有的本能都是避免个人接触,甚至是那种分明的仇恨。然而, 尽管如此,仇恨还是不由地滋生着,因为军官的脾气。然而,他把恨隐藏在深处。或许离开部队之后,他才会承认这一点。他本性活泼,也有许多的朋友。他想,他们是多好的伙计啊。可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便很孤单。如今,这种孤独感更加强烈了。这种感觉会一直伴随着他到服役期满。而军官似乎恼怒得发疯了,青年深为恐惧。
士兵有一位心上人,一位山里姑娘,独立而又原始。两人走在一起,不大说话。他跟她走在一起,不是为了诉说衷肠,而是为了搂着她,有一点身体上的接触。这使他宁静下来,使他更加容易不在意上尉;因为他可以把她紧紧搂在胸前而变得轻松。而她也无言地期待着他。他们在相爱着。
上尉察觉到了,且恼怒得发狂。他让年轻人每天晚上忙到很晚,并以看到年轻人阴郁的脸色为乐。偶尔,两个男人的目光相遇,年幼者眼神忧郁、阴沉,固执地一眼不眨,年长者眼中则是无休无止的嘲讽。
军官拼命不想承认这控制了他的情绪。他不知道, 自己对勤务兵的情绪, 远远不是一个人被自己那愚蠢而又倔强的仆人所引发的那种情绪。因此,他心安理得,依然故我。但他的神经在痛苦。结果,他用皮带抽仆从的脸。看到青年惊恐地后退,眼里含着痛苦的泪水,嘴角流血时,他既感到深深的快意又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