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只蓝鸟 (2)
她偷偷地瞥了他一眼。他气色很好, 极为英俊潇洒, 一副演员的派头。他的衣着极为考究, 被人伺候得非常好。他还有一种泰然自若、幽默风趣的神态, 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非常相称, 这神态只有在他是昂首阔步的公鸡的时候才会有的, 并且受到了一群自己的母鸡的强化。
“没有！”他说道, 把烟嘴从嘴上取下, 古怪地对着她微笑。“我看起来像是对我有坏处？”
“不是, 你没有,”她迅速地回答: 正像现在的女人应该想到的那样, 很自然地想到他的健康和舒服, 显然是所有的快乐幸福的源泉。
接着, 当然, 她便开始反击。
“不过, 或许对你的工作来说, 那就没有对你那么好了,”她说道, 声音相当细。她知道, 要是她嘲笑他的工作一下, 他就无法忍受。而他也知道她那相当细的声音。
“以什么样的方式？”他说道, 下巴上的胡子翘了起来。
“哦, 我不知道,”她冷淡地说道。“或许对一个男人的工作来说不好, 如果他太舒服的话。”
“这个我倒不知道！”他说道, 在书房里戏剧性地转了一个身, 抽了一口烟。“考虑到工作, 实际上, 按钟点计算, 一天十二个小时, 白天短的时候是十个小时, 我想你总不能说我因为轻松舒服而变坏了吧。”
“不能, 我想不能,”她承认道。
尽管如此, 她确实还是那么想。他的舒服主要不在于美味佳肴和一张柔软的床, 而是在于没有人, 绝对没有人、没有事情跟他作对。“我确实想说他没有什么恼他的事情,”秘书曾经对妻子说过。
“没有什么恼他的事情！”对于一个男人来说, 这是怎样的一个地位！由那些不让任何事情去“恼”他的女人促成的。如果说有什么事情会恼他那受了伤的自负感, 这个就会！
妻子就是这么想的。可是对此该怎么办呢？在寂静的午夜, 她听到在远处他的声音, 在口授, 就像上帝对撒母耳说话的声音（参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三章。—译者）, 独自一人而又声音单调, 她想象着秘书那瘦小的身影在忙碌着记速记。然后, 到了早晨阳光明媚的时光, 当他还在床上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在中午以前起来过—从另一个地方传来打字机那昆虫一样刺耳的声音, 就像一只巨大的蚱蜢在唧唧地叫, 发出格格的声音。那是秘书, 可怜的东西, 正在打他的记录。
那个姑娘—她只有二十八岁—真正是像奴隶一样拼命工作, 只有皮包骨头了。她身材瘦小, 整洁, 可她真的是精疲力竭了。她所做的工作比他要多得多, 因为她不但要记下他所说的一切, 而且要打出来, 一式三份, 而他还在休息。
“她从其中究竟能得到什么,”妻子想,“我不知道。她简直是累得面容憔悴, 工资低, 而他又从来没有吻过她, 将来也不会, 要说我对他还有点了解的话。”
他是否从来没有吻过她—也就是说秘书—究竟是好还是坏, 妻子也说不准。他从来没有吻过任何人。她自己—也就是说妻子—是否想要他吻, 即便是这一点她也不是很清楚。她更倾向于认为她不想。
那么她究竟想要什么？她是他的妻子。她究竟想要他的什么呢？
她当然不想用速记记下他的话, 再把那些话全部打出来。而她也不是真的想要他吻她; 她太熟悉他了。对, 她太熟悉他了。如果你太熟悉一个男人, 你就不想要他吻你。
那么是什么？她想要什么？她为什么对他这样割舍不下？仅仅就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为什么她宁愿“享受”其他的男人—她对享受可谓不屈不挠—而又不至于对他们认真？为什么她必须对他如此认真, 当她从来没有真正“享受”过他呢？
当然, 她曾经跟他有过美好的时光, 在过去, 在从前—唉！以前即便有一千件, 一切也都成了云烟。可她不再享受他了。她甚至从来没有享受过跟他在一起的乐趣。他们之间有一种无言的而又无休无止的紧张关系, 这种紧张关系从来没有断过, 即便他们相隔千里。
真可怕！这就是你们称之为结婚的东西！对此该怎么办？真荒唐, 一切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而又对此不采取任何措施！
她再一次回来了, 而她在自己的房子里, 成了贵宾一类的人, 即便是对他来说。而秘书她们一家则把她们的生命都献给他了。
把她们的生命都献给他！可这就是事实！三个女人白天黑夜为他卖命！而她们得到的回报是什么？一次亲吻也没有！钱很少, 因为她们都清楚他的债务, 并且把还清那些债务当作她们人生的事业！没有期望！一天十二个小时！比较封闭隔离, 因为他谁也看不见！
除此之外呢？什么也没有！可能有一丝振奋和名望的感觉, 因为她们偶尔在报纸上见到他的名字和照片。可有谁会相信这就足够好了呢？
可她们就崇拜这！她们似乎从中得到了深深的满足, 就像那些肩负着重大使命的人一样。不同寻常！
不过, 如果她们这样了, 就让她们这样去吧。她们当然是相当平常的, “普通平民”; 对她们而言, 其中倒可能有某种诱惑力。
可对他来说就不好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的作品变得罗嗦, 质量差了—而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整个的调子在下降—变得越来越平常了。当然这对他来说就不好了。
作为他的妻子, 她感到她应该做点什么来挽救他。可她怎么可能呢？那个衷心耿耿奇特非凡的秘书一家, 她怎样才能对她们发起攻击呢？可她确实想把她们扫进遗忘的角落。对他来说, 她们当然不好: 毁了他的作品, 毁了他作为一个作家的名誉, 毁了他的生命。用她们那奴隶一般的伺候毁了他。
当然她应该对她们发起猛攻！可她怎么可能呢？如此忠心耿耿！要是她处在她们的位置又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奉献的呢？自然不是对他那种奴隶般的耿耿衷心, 也不是对他那一串串的词语衷心耿耿！自然不是！
她想象着他要是没有了秘书和秘书一家成了一个光杆司令的情景, 打了一个冷战。那就好像把一个光裸裸的婴儿扔进了垃圾桶。不能那么做！
可又必须做点什么。她感觉到了。她差一点想再欠上一千镑的帐, 把帐单给他, 或者像往常一样, 叫人把帐单送给他。
哦，不行！应该更厉害一点的什么！
更厉害一点的什么, 或者更温和一点的。她在这两个之间徘徊不定。徘徊之中, 她先什么也没有做, 什么决定也没有, 一天天就这样白白地拖过去了, 等待有足够的精力再来一次离家远出。
到了春天！她真傻, 竟然在春天露面！而她四十了！而一个女人到了四十还要走, 真是白痴！
在一个暖和的下午, 她走在花园里, 鸟儿不知在什么地方大声鸣叫, 天空又低又暖和, 而她无事可做。花园里到处是花: 他喜欢它们争奇斗艳的场面。丁香花, 荚丛, 金莲花, 红山楂花, 郁金香, 还有各种颜色的雏菊。花真多！好几个花坛的勿忘我！单身汉钮扣（Bachelor's buttons, 即千日红, 起源于乡村小伙子将这类植物的花放在口袋中, 以其枯萎与否作为心上人是否变心的象征。—译者）！花的名字真是千奇百怪！她会把它们叫做蓝点、黄斑、白褶边。毕竟没有那么多的多愁善感！
春天里树木抽叶, 还有像歌舞女演员一般的鲜花, 显得有一种胡闹, 某种炫耀而又做作的东西在里面, 除非你内心里有某种相应的东西。她没有。
哦, 天啊！她听到篱笆那边有声音, 一个从容而又特别像演戏的声音。哦, 天啊！他在花园里向他的秘书口授。老天, 就没有一个地方能摆脱吗！
她朝四周看了一看: 确实有不少的逃路。可逃避有什么用呢？他还会一直继续下去。她轻轻地向篱笆走去, 凝神倾听。
他在口授一篇有关现代小说的杂志文章。“现代小说缺乏的是结构。”老天！结构！他还不如说: 现代小说缺乏的是鲸须, 或者是一个茶匙, 或者是一只补过的牙齿。
可秘书把话记下来了, 记下来, 记下来！不行, 这个不能继续下去！这已超出血肉所能承受的范围。
她沿着篱笆轻轻地走着, 她那悄悄潜行的样子就像狼, 一个宽肩强壮的女人, 身着昂贵的暗黄色丝绸紧身上衣, 和乳白色的皱褶裙。她双腿修长而又匀称, 一双昂贵的鞋。
她像狼一样奇怪地潜行着, 绕过篱笆, 眼睛看着不大但有阴着的草地, 草地上到处是雏菊。“他”躺在开着粉红色花的七叶树下彩色吊床上, 身着白色哔叽衣服, 质地优良的黄色亚麻布衬衫。他一只优雅的手伸到吊床的外边, 一边说话一边打着不太明显的拍子。在一张小柳条桌边, 小秘书身着一件绿色的针织衣服, 低着黑发的头在笔记本上写着, 飞快地写着那些可怕的速记符号。他要记下来并不难, 因为他口授得慢, 并且保持一种节奏, 用他那只吊着的手打着拍子。
“在每一部小说中, 必须要有一个突出的人物, 我们总是能与它产生共鸣—我们总是能与他产生共鸣—尽管我们认识—即便在我们意识到人性的种种弱点的时候—”
每一个男人都是他自己的男主人公, 妻子可怕地想, 忘了每一个女人也都是她自己的女主人公。
可使她惊吓一跳的是一只蓝鸟, 鸟在专心致志做速记的小秘书脚边跳来跳去。至少那是一只蓝山雀, 蓝中带灰, 还有点黄。可在妻子看来好像是蓝的, 在那个绚烂的春天, 在那个半透明的下午。蓝鸟在小秘书那双漂亮但平常的小脚周围扑腾着翅膀。
蓝鸟！幸福蓝鸟！啊, 我的天, —妻子想。啊, 我的天！
而正当她在说着我的天的时候, 出现了另一只蓝鸟—也就是另一只蓝山雀—并开始跟第一只蓝山雀斗了起来。一对幸福蓝鸟为幸福打起来了！啊, 我的天！
她差不多是在那一对全神贯注的人的视眼之外。可“他”受到了正在搏斗的两只蓝鸟的打扰, 两只鸟的鸟毛开始飘落。
“走开！”他温和地对它们说, 一边向它们挥舞着一条深黄色的手绢。“到别处去打你们的小仗, 解决你们之间的私人纠纷, 我的小绅士们！”
小秘书很快抬起头来, 因为她已经开始把话记下来了。他对她古怪而又扭曲地微笑了一下。
“别, 这句别记下,”他充满柔情地说道。“你看到那两只山雀在相互打斗了吗？”
“没有！”小秘书说道, 神情欢快地朝四周看了看, 眼睛因为工作有点模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