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只蓝鸟 (1)
有一个女人, 爱她的丈夫, 却无法跟他生活在一起。丈夫呢, 从他那方面讲, 是诚心实意喜爱他的妻子, 可无法跟她生活在一起(英文原文为live with, 有双关之意:(1)与……生活在一起;(2)忍受, 可惜汉语无法两全。—译者)。他们都不到四十岁, 都英俊潇洒、漂亮动人。他们对对方都怀着最为诚挚的敬意, 并且以某种奇怪的方式, 感觉到他们双方是永远地结合在一起。他们相互了解的亲密程度超出了他们了解任何其他人, 他们感到相互熟悉的程度远远超出了对任何其他人的程度。
然而他们无法生活在一起。通常, 他们相隔千里, 地理意义上的。可当他坐在英格兰灰蒙蒙的雾中, 在他的脑海里, 带着某种坚定得可怕的忠诚, 他想到了他的妻子, 她特别渴望做到忠诚和忠贞, 她在阳光下, 在南部, 做着风流韵事。她呢, 当她坐在俯视大海的阳台上喝着鸡尾酒, 那双带着嘲讽的灰色眼睛, 看着她的爱慕者那张沉重而又灰暗的面孔, 她确实非常地喜欢他, 实际上却在入神地想着自己英俊年轻丈夫轮廓分明的面孔, 想着他会怎样请他的秘书为他办事, 用男人那种亲切而又自信的声音要求, 并且知道他的要求会非常愉快地得到满足。
秘书, 当然, 崇拜他。她非常能干, 十分年轻, 而且十分漂亮。她崇拜他。但是, 他所有的工作人员总是这样, 尤其是他的那些女工作人员。他那些男性工作人员倒有可能骗他。
当一个男人有一个崇拜他的秘书, 而你就是那男人的妻子, 你会怎么做?不是说有什么“不对头”的事情—如果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在他们之间出现。绝对没有你称之为通奸的东西, 实话实说。没有, 没有!他们只是年轻的老板和秘书的关系。他向她口授, 她像女仆一样为他工作, 崇拜他, 整个事情就在轮子上转了起来, 一切顺利。
他没有“崇拜”她。一个男人不必崇拜他的秘书。但他依赖她。“我完全依靠雷珂索小姐。”而他根本无法依靠他的妻子。他对她终于了解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她无意让人依靠。
因此, 他们保持着朋友的关系, 维持曾经结婚那种不言而喻的非常亲密的关系。通常, 每年他们一起出去度一次假, 而如果他们不是夫妻的话, 他们各自会在对方身上找到许多的乐趣和刺激。他们结了婚, 结婚已经有十几年, 最近三、四年无法生活在一起, 这一事实便破坏了他们对对方的兴致。各自对对方在心里都有一种痛苦的感情。
然而, 他们特别亲切友好。他是慷慨、宽宏大量的灵魂, 对她颇为敬重, 不管她有多少的风流韵事。她的那些风流韵事是她现代生活必需品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管怎么说, 我得生活。我不能因为你我无法生活在一起就在五分钟里变成一根盐柱(参见《旧约?创世纪》第19章第24至26节:“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 从天上耶和华那里, 降予所多玛和蛾摩拉, 把那些城, 和全平原, 并城里所有的居民, 连地上生长的, 都毁灭了。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 就变成了一根盐柱。”)。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变成一根盐柱要好多年。至少我希望是这样!”
“很对!”他回答。“很对!通过一切手段把他们放在盐卤里面, 把他们做成腌黄瓜, 在你还没有结晶之前。这就是我的意见。”
他就是这个样子: 特别的聪明而又令人费解。她大致还能猜出腌黄瓜的意思来, 可这“结晶”—这是指什么呢?
他是不是想说他自己已经好好地腌过了, 再泡对他没有必要, 而且会坏了他的味道?他是这个意思?而她自己, 她是卤水, 是泪溪?
你永远也不明白一个男人有多恶毒, 在他真正聪明而又令人费解, 并且有点古怪的时候。他古怪起来的时候挺可爱, 撇着一张灵活而又自负的嘴, 上嘴唇长长的, 充满着自负!可那样一个英俊潇洒、轮廓分明、像个演员似的年轻男人, 他怎么能够禁得住自负?女人们使他成了这个样子。
啊, 女人!要是没有其他的女人, 男人会有多好!
而要是没有其他的男人, 女人会有多好!这就是一个秘书的最好之处。她可能有一个丈夫, 可一个丈夫只不过是一个男人的一块破布, 与一个老板、上司相比, 与一个向你口授而你把他的话记下来并打印出来的男人相比。试想一下, 一个妻子把她丈夫对她所说的一切全记下来!可一个秘书呢!他的每一句话她都保留着。相比之下, 蜜饯洋葱算什么!
现在, 在南部的阳光下, 做着风流韵事委实很好, 当你知道, 在北方一个你应该称之为家的地方, 有个你崇拜的丈夫在向一个秘书口授, 这个秘书你对她轻蔑得不屑去恨但你非常鄙视, 虽然你也承认她有她的优点。风流韵事并不是件好事, 当你眼里有粒砂子的时候。或者你心里想着什么事情的时候。
怎么办?丈夫当然没有把他的妻子打发走。
“你有你的秘书, 你的工作,”她说道。“没有我的地方。”
“一个卧室, 一个起居室, 专门给你的,”他回答。“还有一个花园和半辆汽车。不过你自己去乐吧。去做最能给你快乐的事。”
“既然这样,”她说道,“我就去南方过冬去。”
“好, 去吧!”他说道。“你一向很喜欢南方。”
“我一向很喜欢,”她回答。
他们分离的时候带着某种残酷, 而背后又含着一丝依依不舍的伤感。她一去便是风流韵事, 那就好像堂区牧师的鸡蛋, 只有部分能吃。而他则安心工作。他说他恨工作,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别的事。每天十到十一小时。做你自己的老板就这样!
就这样冬天过去了, 春天到了, 燕子往家飞, 在这里就是往北飞。这个冬天, 跟往年的差不多, 可是相当不好过。风流女士眼里的砂子, 她越是眨, 进去得越深。黑面孔还可能是黑的, 加冰的鸡尾酒可能会闪光; 她使劲眨巴着眼睛, 想把砂子眨巴出来, 没有成功。在芳香的球形含羞草下, 她想起了她的那个在书房里的丈夫, 还有他的那个整洁、能干但平常的小秘书, 总是记下他说的话。
“一个男人怎么能够忍受!她怎么能够忍受, 她那个平常的小东西, 我真不知道!”妻子对自己叫道。
她的意思是整个口授这件事, 一天十个小时的交流, 就两个人, 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 就一支铅笔, 还有流水一般的话。
怎么办?事情不但没有好转, 反而更糟了。小秘书把她的母亲和妹妹也带到这个家庭里来了。母亲是厨师兼管家一类的人物, 妹妹是高级女佣一类——她洗熨衣服, 照管“他的”衣服, 把他服侍得漂漂亮亮的。这真是出色的安排。年老的母亲是一个极好的家常厨师, 妹妹就更不用说了, 贴身仆人, 极好的洗衣工, 高级客厅侍女, 还是吃饭时的侍者。并且一切都非常节省。她们心里都记着他的事务。当债主变得危险的时候, 他的秘书便飞跑到城里, 而她总是能够平息经济危机。
“他”当然有债务, 而且他在工作以还债。如果他就是那个能够召集蚂蚁帮助他的神话王子, 他也没有比得到他的秘书和她的家人更美妙的了。她们几乎不拿工资,而她们每天仿佛在表演饼和鱼的奇迹(参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4章13至21节:“耶稣听了, 就上船从那里独自退到野地里去。众人听见, 就从各城里步行跟随他。耶稣出来, 见有许多的人, 就怜悯他们, 治好了他们的病人。天将晚的时候, 门徒进前来说:‘这是野地, 时候已经过了, 请叫众人散开, 他们好往村子里去, 自己买吃的。’耶稣说:‘不用他们去, 你们给他们吃的吧!’门徒说:‘我们这里只有五个饼, 两条鱼。’耶稣说:‘拿过来给我。’于是吩咐众人坐在草地上, 就拿着这五个饼, 两条鱼, 望着天祝福, 掰开饼, 递给门徒, 门徒又递给众人。他们都吃, 并且吃饱了; 把剩下的零碎收拾起来, 装满了十二个篮子。吃的人, 除了妇女孩子, 约有五千。”)。
“她”当然是那个爱她丈夫可又促使他陷进债务的妻子, 而且她仍然还是一个昂贵的项目。然而, 当她在她的“家”里出现的时候, 秘书一家人用最为煞费苦心的殷勤和敬意接待她。东征归来的十字军骑士也没有引起比这更大的骚动。她感觉到自己就像伊丽莎白女王到了肯尼尔沃斯, 一个君主视察她忠诚的臣民。但可能在她的汤里总是暗藏着头发!难道她们不高兴再一次摆脱她!
可是她们抗议说不!不!她们一直在等候, 在希望, 在祈祷她来。她们一直在渴望她回来, 来掌管: 女主人, “他的”妻子。啊, “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他的光环就像一只桶罩在她的头上。
当厨师的母亲是普通平民, 因此来请示的是做高级女佣的女儿。
“您对明天的中饭和晚饭有什么指示, 季太太?”
“嗯, 你们通常吃什么?”
“哦, 我们希望听您吩咐。”
“别, 你们通常吃什么?”
“我们没有什么固定的吃法。母亲出去挑她看到的最好的, 也就是非常新鲜的买。可她觉得现在您会吩咐她买什么。”
“哦, 我不知道!对这种事情我不太懂。让她像往常一样去做吧; 我相信她最清楚。”
“也许您想来点甜食?”
“不, 我不喜欢甜食—而你也知道季先生也不喜欢。因此别为我做甜食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可能的了!她们把这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 管理得像梦中奇境; 一个无能而又奢侈的妻子怎么还敢去横加干涉, 当她看到她们那种令人惊异而又几乎神机妙算的节省的时候!可她们简直什么也没有就管理这个地方!
简直是非凡的人!还有她们在她脚下撒连茎棕榈叶(棕榈叶被视为胜利和荣誉的象征或饰物。—译者)的样子!
可那只是使她觉得荒唐。
“你不认为这个家管理得很好?”他试探性问她。
“特别好!几乎好得带有传奇色彩了!”她回答。“但我想你是非常幸福了?”
“我是非常舒服,”他回答。
“我可以看得出来你是,”她回答。“令人惊异到如此!我从来不知道这种舒服!你肯定这对你没有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