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四月份一个美丽的早晨,上校托马斯?内维尔爵士和他新婚不久的女儿、奥尔索和科隆芭,坐着敞篷四轮马车,出了比萨城去参观一个伊特鲁立亚(伊特鲁立亚人:意大利伊特鲁立亚地区古代民族,居住在亚平宁山以西及以南台北河与阿尔诺河之间的地带,公元前6世纪时,其都市文明达到顶峰。)人的墓穴,这是最近刚刚发掘出来的,所有到比萨来的外国人都要去参观一下。进入墓地之后,奥尔索和他的新婚妻子拿出铅笔准备画画,而上校和科隆芭两人对考古学却不怎么感兴趣,他们留下这对新婚夫妇,到附近散步去了。
“亲爱的科隆芭,”上校说,“我们来不及回比萨吃中饭了,您不觉得饿吗?瞧,奥尔索和他的妻子又钻进古董堆里去了,他们一开始画画就没完没了。”
“是的,”科隆芭说,“可是他们从来也没画成过一幅。”
“我的意见是,”上校继续说,“我们到那儿的小农庄上去走走,说不定能找到一些面包,也许还会有阿雷阿蒂科酒(阿雷阿蒂科酒:意大利托斯卡纳一种非常有名的酒。),谁知道呢?可能还会弄到奶油和草莓,这样我们就可以耐心地等两位画家画画了。”
“您说得对,上校,在家里,只有我和您两个人还算清醒,我们根本不用在这对沉浸在爱河里的新人旁受罪,请让我挽着您的手臂。我是不是学得很到家了?我挽着男人的手臂,戴着帽子,穿着时髦的衣服,还佩戴着首饰。我学会了不知多少美妙的事,不再是一个野姑娘了。您瞧我披着这披肩多有风度。那个金发少年,就是那天来参加婚礼的、您部队中的那位军官……天哪!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那个高个子、鬈头发,我一拳就能把他打倒在地的男孩……”
“是查特沃斯吗?”上校问。
“对!我怎么也念不清这个名字。噢,他爱我爱得发疯。”
“啊!科隆芭,您也变得风流起来了……看来我们不久又要举行一场婚礼了。”
“我!我结婚?那谁来带我的侄儿……如果奥尔索给我一个的话?谁来教他说科西嘉话?……是的,他要讲科西嘉话,我还要给他做顶尖顶帽气气您哩。”
“等您有了侄儿再说吧,您觉得合适的话,还可以教他耍匕首哩。”
“从此与匕首永别啦。”科隆芭愉快地说,“现在我手里拿着扇子,如果您说我们家乡的坏话,我就要用它敲您的手指。”
他们就这样说着走进了农庄,那儿有酒、有草莓、还有奶油。科隆芭去帮农妇采草莓,而上校则坐着喝他的阿雷阿蒂科酒。在一条小路的拐角处,科隆芭看见一个老头坐在一把草椅上晒太阳,病病歪歪的,两颊凹陷,眼睛内眍,瘦骨嶙峋;那一副愚钝的样子、苍白的脸色、木然的眼光全然是一具死尸,而不像一个活着的人。科隆芭好奇地注视了他几分钟,引起了那位农妇的注意。“这个可怜的老头是您的同乡。”她对科隆芭说,“因为,从您的口音中我猜出您是科西嘉人,小姐。他在家乡遭了不幸,两个儿子死得很惨。据说,请原谅,小姐,据说你们家乡的人一旦有了仇,就心狠手辣,因此,这可怜的老头只剩下一个人了。他来比萨投靠一个远房亲戚,就是这个农庄的主人。这个可怜的人有点疯了,这是不幸和忧愁造成的……我家太太要接待好多上流社会的人,看他不顺眼,就把他送到这儿来了。他很温顺,一点儿也不烦人,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脑子糊涂了。医生每星期来一次,说他活不长了。”
“噢,他得了不治之症?”科隆芭问,“看他这种样子,还是早点完事的好。”
“您可以去和他说说科西嘉话,小姐,听到乡音也许会给他一点安慰。”
“那也不一定。”科隆芭带着嘲讽的微笑,边说边向他走去。她的身影遮住了他眼前的光线,这时那可怜的疯子抬起头,紧紧盯着科隆芭,科隆芭也看着他,一直带着微笑。过了一会儿,老头用手在额头上模了一下,闭上眼睛,仿佛想躲开科隆芭的眼光似的。接着他又张开双眼,瞪得大大的,嘴角哆嗦了一阵,想伸出手来,但被科隆芭的目光制住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最后他眼睛里落下一串泪珠,从内心发出几声哀号。
“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那个农妇说,接着又对老头道,“小姐是你们家乡来的,她来看看您。”
“行行好吧!”他用沙哑的声音叫道,“行行好吧!你难道还不满意吗?那张纸……我烧掉的那张纸……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可为什么要杀两个呢?……奥兰多奇奥,纸上没有他的名字啊……你该给我留一个……留一个……奥兰多奇奥,纸上是没有他名字的呀……”
“我必须干掉两个,”科隆芭低声用科西嘉语说,“树枝被砍掉了,如果不是树桩已经腐烂的话,我还要把它也拔了哩。好了,别伤心,你没多长时间好痛苦的了,而我却痛苦了两年!”
老头发出一声惨叫,头靠到了胸前。科隆芭转过身子,慢慢地走回农庄去,嘴里唱着难以听懂的“巴拉塔”中的歌词:“我还要那双开枪的手,那只瞄准的眼,那颗想要杀害我的心……”
那农妇忙着去救老头了,科隆芭眼里冒着火,神色激动地回到上校坐的桌边坐下。
“您怎么啦?”上校问,“我怎么看到您的脸色又像那天我们在皮埃特拉纳拉吃饭,有人向我们开枪那会儿一样了?”
“这是因为我又想起了科西嘉。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以后我侄儿的教母总是我吧?啊,我要给他起的名字有多美:吉尔弗奇奥—托马索—奥尔索—雷翁。”
这时,那农妇进来了。“哎,他是死了,还是只不过晕过去了?”科隆芭冷静地问她。
“没什么,小姐,但真奇怪,看到您他怎么会这样?”
“医生说他活不了多久了吗?”
“也许不到两个月。”
“这也算不上是什么损失。”科隆芭说。
“见鬼,您在说什么啊?”上校问。
“说我们镇上的一个疯子。”科隆芭神色泰然地回答,“他住在这儿的亲戚家里,我要时时派人来打听他的消息。可是,内维尔上校,请留点儿草莓给我哥哥和莉迪亚吧。”
这时,科隆芭和上校出了农庄向古墓走去,那农妇的眼睛跟了她好长一会儿,“你看这位小姐多么美丽,”她对她女儿说,“可是,我相信她那对眼睛,是天生的毒眼。”(西俗迷信中认为被这种眼睛看过的人会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