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自从那“一枪一个”使皮埃特拉纳拉镇人心惶惶(据报上这么说)了几个月之后,有一天下午,一个年轻人左手吊着绷带,骑着马出了巴斯蒂亚城走向卡尔多村,那是一个以泉水著名的、一到夏天便可以给柔弱的城里人提供甘泉的小村子。一个身材高挑,长得很标致的姑娘骑着一匹小黑马相伴在他身边。那匹小黑马内行人一看就会对它的强壮和体形啧啧称道。可惜,因为一次奇怪的事故,马耳朵被撕了一个口子。进了村,那姑娘轻捷地跳下马,并扶持她的同伴下了马,卸下几只系在马鞍上的相当沉重的皮囊。
两匹马由一个农民看管起来,姑娘扛着被“美纱罗”遮掩着的皮囊,年轻人背着一支双响长枪,他们俩走上一条山路,那路很陡,好像通向一处无人居住的地方。到了奎希奥山峰下的一个高地上,他们停了下来,两人都坐在草地上,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因为他们不断地向山里张望,那位姑娘还不时拿出一只金表看看,也许一方面是为了欣赏这个看来是刚刚到手的饰物,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看看约会的时间有没有到。他们没等多久,一条狗就从绿林中窜了出来,姑娘叫了一声布鲁斯科,它便走过来,亲热地舔舔他们。不一会儿出现了两个大胡子男人,他们手上提着枪,腰间围着子弹袋,一边还插着手枪。他们那褴褛的衣衫和那闪闪发光的欧洲名牌武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幕中的四个人虽然身分地位不同,却显得非常亲热,就像老朋友一样。
“喂,奥斯?安东,”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土匪对年轻人说,“你的事终于完了。恭喜您无罪释放!遗憾的是律师已不在岛上,看不到他那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了。您的手臂怎么样?……”
“两星期后就可以不用吊带了。”年轻人回答,“布兰多,我的朋友,明天我就要去意大利。我想来和你告别,还有神父先生,所以约你们出来。”
“您太性急了,”布兰多拉奇奥说,“昨天刚宣告无罪,明天就要走。”
“我们还有些事要办。”姑娘快活地说,“先生们,我给你们带吃的来了,请吧。可别忘了给我的朋友布鲁斯科留一点。”
“您太宠布鲁斯科了,科隆芭小姐。但它是知恩必报的,您等着瞧吧。来,布鲁斯科,”他说着将枪杆横举,“为巴里奇尼一家跳一个!”狗站着没动,舔着自己的脸,望着主人。“为德拉?雷比亚兄妹跳一个!”它马上用力往上跳起,还高出了枪杆两尺。
“听着。我的朋友们,”奥尔索说,“你们现在干的事太苦了,将来不是断送在我们看得见的那边那个广场(指巴斯蒂亚城处死罪犯的广场。)上,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倒在绿林中,死在警察的枪子下。”
“这不一样是个死吗?这样的死要比得热病躺在床上听着你的继承人半真半假的啼哭声死去强多了。我们这样的人,一旦习惯了大自然的空气,就像我们乡里人所说的那样,死的时候就毫无牵挂了。”
“我希望你们离开这个地方,”奥尔索继续说,“去过一种清静的生活。比如,你们为什么不和其他的朋友一样去撒丁岛呢?我可以给你们想想办法。”
“去撒丁岛?”布兰多拉奇奥叫了起来,“他们的方言难听极了,和那儿的人作伴糟糕透了。”
“撒丁岛人生地不熟,”神学士补充说,“我呢,我也看不起撒丁岛人,追逐土匪还要用骑兵,土匪和老百姓都不以为然(这是我的一个曾当过土匪的朋友对撒丁岛的评论。他的意思是:被骑兵抓住的土匪都是些傻瓜;骑兵抓土匪难以得逞。——原注)。什么撒丁岛,去他妈的!有件事叫我非常纳闷,德拉?雷比亚先生,您是个有胆有识的人,为什么不来和我们一起过呢?您已经尝过绿林生活的滋味了。”
“可是,”奥尔索笑着回答,“和你们共享了那种生活之后,对你们的处境我实在无法恭维。当我想到那个美丽的夜晚,自己就像一只包裹被搁在没有鞍子的马背上,由我的朋友布兰多拉奇奥牵着马笼头奔驰一夜,我的两胁就发痛。”
“可是逃脱了士兵的追捕,您难道就一点也不感到高兴吗?”卡斯特里科尼说,“这儿的天气这么好,生活绝对自由自在,您怎么会完全无动于衷呢?有了这件令人敬畏的武器(他指指长枪),在我们子弹的射程之内,我们走到哪儿都能称雄称王。我们统帅一切,我们扶弱抑强……这是一种非常道德、非常令人心情愉快的消遣,先生,我们决不会放弃不干的。既然我们比唐?吉诃德明智,武器又比他的好,有什么生活还会比流浪骑士的生活更美的呢?有一天,我得知小姑娘莉拉?吕吉吉的叔叔,那个老吝啬鬼不愿给她一份嫁妆,便给那老头去了一封信,信中不带一点儿威胁的口气,这不是我的习惯。好吧,他马上就被我说服了,把侄女嫁了出去。您瞧,我一下子便使两个人得到了幸福。请相信我吧,奥尔索先生,没有比土匪的生活更美的了。唉!……不是为了那个英国姑娘,也许您会成为我们同伙的吧。那位姑娘我只瞥了一眼,但巴斯蒂亚的人对她都赞不绝口。”
“我未来的嫂子不喜欢绿林。”科隆芭笑着说,“她在这儿真要给吓死了。”
“好吧,”奥尔索说,“你们还是愿意留在这儿?也好,告诉我,我还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不必了,”布兰多拉奇奥说,“只要能记住我们就行。您对我们已够好的了。希利娜的嫁资也有了,将来想嫁一户好人家,只要我的朋友神父先生写一封不带恐吓意味的信给对方就行。我们知道,我们需要的时候,您的佃户会给我们面包和火药的。好,再见吧。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能在科西嘉再次相会。”
“在紧要关头,”奥尔索说,“几个金币往往是很大的一笔财富。现在我们已经成为好朋友,总不会拒绝接受这些小枪弹吧,它们也许会使你们生出更多的子弹来。”
“我们之间不谈钱,中尉。”布兰多拉奇奥语气坚决地说。
“钱在外面的世界里能主宰一切,”卡斯特里科尼说,“但在绿林中,我们只需要勇气和一支百发百中的枪。”
“不给你们一些纪念品,我是不会走的,”奥尔索说,“你看,我能给你留点什么,布兰多?”
“土匪搔了搔脑袋,斜眼看看奥尔索的长枪,说:
“好吧,中尉,如果我斗胆……啊不,您是舍不得的。”
“你想要什么?”
“没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东西,还得看使用是否得法。我一直在想那该死的‘一枪一个’的事,而且是用一只手打的……哦,这不会有第二次了。”
“你想要这支枪吗?……我给你带来了,但尽量少用为妙。”
“啊!我可不敢答应像您这样用法。请放心吧,等它到了别人手里,您就可以说布兰多?萨维利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呢,卡斯特里科尼,我能给你一点什么呢?”
“既然您执意要留点东西给我,那我就不客气了,请给我弄一本开本最小的《贺拉斯诗集》来吧,它能使我消遣消遣,使我不至于把拉丁文忘掉。在巴斯蒂亚港口有一个卖雪茄的小姑娘,您就把书交给她,她会带给我的。”
“博士先生,你可以得到一本埃尔柴维尔版的,我要带走的书里正好有一本。好了!朋友们,我们得分手了,来拉拉手吧。哪一天你们想去撒丁岛,就写信给我,N律师会把我在欧洲大陆上的地址给你们的。”
“中尉,”布兰多说,“明天,您出港口的时候,请朝山这边看,我们会在这儿,挥舞手帕向您告别。”
于是他们分手了,奥尔索和他妹妹往卡尔多方向去,土匪们则往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