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态，春去秋来。朝朝梦，暮暮醒。
“你可知，何为妖？“一个满脸胡渣的醉汉轻靠在酒桌上，半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名为鱼丑的小道士。
鱼丑睁大眼睛看着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诺，我养过一条狗，它叫毛毛。有一天毛毛在烂泥里滚了几圈，把身上的毛弄得更坨屎一样，不过倒还不臭。嘿嘿，它从泥里滚完之后，突然跑回了家，结果村里的那些人都指着它大喊，妖怪，妖怪。连我一开始看到它那副肮脏的样子，都差点误以为它是妖怪，还好它朝我吠了两声，我才认出了它。不过等我认出它的时候也晚了，毛毛当时站在我的面前，被别人用棍棒活生生的打死。它临死的时候一直朝我叫，叫得跟条狗一样。“
醉汉停了一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轻笑道：“哦，对，它本来就是条狗啊……“
“索性它没有白死，当时那顿狗肉我吃了好几天呢。“他夹了一粒花生送到嘴里，品尝几口后，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笑得像个傻子。
可傻子有时笑着笑着就哭了。
醉汉突然望向杯中美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仿佛在这一刻有一段遥远的记忆骤然侵蚀了他的脑海，或是感慨，或是悲痛，他脸上渐渐浮现了疲惫的神色。
酒，是种很奇怪的东西。可这世上偏偏有些人比酒更奇怪，他们喝的越多，眼睛越亮。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新望向了鱼丑。
“年轻人……你连妖是如何都不知，还想降妖？“
※※※
日落时分的小巷空寂而又落寞，夕阳透过云层，一点一点的洒在垂败的杨柳上。
杨柳下端坐着个身穿月白僧衣的少年僧人，正在提笔作画。日落西沉，那接近腐烂的小巷，将在月光朦胧时，通往没有光的所在。唯有他那提笔的右手与白色的鞋袜，停留在最后一刻的黄昏。
“请问，你有见过毛毛吗？那是我养的一条狗，今天吃早饭的时候，突然不见了。“
一个满身酒臭的醉汉跌跌撞撞的向作画的僧人走来，清冷的月光拉长了他落魄的黑影。
少年僧人并未抬头看他一眼，只是聚精会神的提笔作画。星月相映下，但见画上是一株垂败枯竭的杨柳，那如白发般幽怨的柳丝，在他笔锋转动下，越来越是凄凉。
满天星光倾洒在他们的头上，两人陌生而又融洽的彼此沉默着，恍如多年不见的重逢。
“毛毛有一身白色的毛，很可爱。可今天早上，它突然变得有一些奇怪，我在路边摊上买了几个肉包子，回去扔给它吃时，它居然朝我吠了几声，扭头就跑了。你说，这奇不奇怪？“
喝醉的人，话总是特别多的，可这些话有多真多假多幻，也只有他酒醒时清楚了。
夜色渐转朦胧，僧人忽然停笔收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他匆匆抬头望向明月，清澈的明眸中倒映着白纸般的平静，沉默许久后，却是缓缓开口道：
“世事本无常，昨天的朋友，也许就是明天的敌人。谁又知今夕何在，明日归程呢？正如此刻，你我相见，一切本随缘。“
他收回了目光，干净的面容上仿佛在刹那间多了几丝出尘之色。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他轻轻地合上了眼眸，拄着一根破旧的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入没有光的所在。
“你……是个瞎子么？“
他单薄的背影后，传来了醉汉悠远的声音。
夜风轻抚过他的身畔，他幽幽地顿住了脚步，发出了空洞而又清灵的声音：
“你，真的醉了么？“
醉汉哑然，沉默。风过，叶落，他转身向前走，走向没有光的所在，一步也没有回头。
当两人的背影彼此离开对方视线的时候，少年僧人突然转过了头，深深地望向小巷的尽头。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空荡的小巷里不断苍白回响着他空洞的声音，他一尘不染的身影孤独伫立在原地，久久才回头。
※※※
鱼丑手托着脸腮，愣愣地望着窗外，但见窗外明月当空，却是风雨欲来。
“客官……“
“什……什么事……“鱼丑恍然一惊，转头看向店小二，好像是第一次与人打交道般，语气有点生涩。
店小二露出了两颗黄灿灿的牙齿，笑道：“客官，现在为时已晚，小店马上要打烊了，若您不在这投宿的话，先把酒钱交了罢。“
“这……这点钱够吗……？“鱼丑愣了一会，手忙脚乱的从行囊里掏出了几两银子。
店小二看着他手里那几两暗沉沉的银子，干笑了两声，道：“客官，这点钱付您自己的是够了，不过再加上您朋友那桌就不够了。“
“朋……朋友？“鱼丑似是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就刚才那个喝的烂醉的大汉，他不是您的朋友么？“
鱼丑双脸通红，明显是急了，道：“可……可是……我不认识他啊。“
店小二看他那副胆胆怯怯的样子，八成以为他是想赖账了，沉声道：“这我可不管，刚才就你和他最亲近，现在他人也不在了，无论如何你也得把这钱给付了。“
“我……我……“鱼丑一想到刚才那醉汉长篇大论的样子，就气的语无伦次，原来他鬼话连篇了那么久，只是想骗一顿饭钱。
他望向旁边那酒桌上残余的大鱼大肉，轻咽了下口水，道：“这……得多少钱啊……？“
店小二轻蔑的笑了一声，竖起了五根手指。
鱼丑将头轻轻一低，细数着手中的银子，怯生生道：“我师傅就给了我三两银子……没那么多钱……“
店小二话锋一转，一双浑浊而又久久无神的眼睛里，掠过了一道冷冽的白芒，厉声道：“没钱？没钱还来吃什么饭，你今天要是不把钱给交了，休想走出这扇门！“
就在这时，偌大的客栈里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
两人一致的望向大门，却见那是一个拄着拐杖的少年僧人，幽幽的月光透过纸窗，倾洒在他如澄水般干净的面容上，那诗画般的眉宇间流露出一种犹若莲花的出尘之意。
那个僧人沿着斑驳的旧墙，缓慢而又谨慎的走向靠窗的酒桌。他手中那破旧的拐杖不断敲打着泛黄的木质地板，潮湿的空气里反反复复地传来苍白而又空洞的悲鸣声。
一步，两步……一声，两声……一年，百年……他就这样平静的走着，头也不回地走着，走到了酒桌旁，点上了油灯。
灯灭了，梦醒了。
※※※
“如果可以，你愿意回头么？“我看着无莲的眼睛，试图看出些什么，但我始终发现，他的眸子始终如清水般平静，仿佛他还是多年前的那个自己，那个一尘不染的少年僧人。
他的眼睛难道是真的瞎了？我看不出来，自我第一眼在那客栈见到他，我就无法相信。
我好像曾不止一次的问过他，既然瞎了，又为何总是要在深夜徘徊时提着油灯呢？
那一刻，他总是会沉默，然后笑着对我说：
“既生，就有念。或死，才平息。“
死？难道真的只有到死的那一刻才能放下心中的执念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笑了，笑的千疮百孔。我甚至很想知道，他这丝笑里，到底有多少自嘲之意。
我静静地看着他，不忍的闭上了眼睛。那一刻的我，如同仓皇的落日，找不到黑夜，却永远沉沦在朦胧的黄昏。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看着他那张清水般平静的面容时，内心深处总会隐隐一阵抽动，我很好奇，平静的背后到底有多少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人生百态，春去秋来。
直到这一刻，我看着那芬芳绽放的鲜血从他一尘不染的僧衣上滴答滴答的坠落时，我才明白了他说的那句话。
他自杀了，用一把清莹如秋水的细剑，一剑封喉。
临死前，他望向远山上黯然凋落的木叶，却只是短促的笑了一声，留下一句话。
“缘起缘灭，既然生过，又怎怕死去？既然走了，又怎会回头？“
这句话一直徘徊在我心底，以至于我死去，都没忘记。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有一次我在沙漠远行，突然起雨了，就当我转身欲找一处角落避雨时，却恍然发现，在那凄凉如泪的雨珠里，倒映着我自己。
我试着想埋葬他，但却没这么做。我想，他一生都这么骄傲，不染烟尘，怎能就这样将他葬于尘土之下呢？
我抱着他的身躯，走了很远的路，翻过了一座山，最终找到了一潭只有莲花的清水。我将他的尸首轻轻的放在了莲花之上，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沉入湖底。
我就这么瞻望着他的尸首，从白天到黑夜，从黄昏至黎明……就像多年前，我们沉默无言的对视。
他死了，却依旧那么平静，孤洁。
我师傅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可直到这一刻我才彻底领悟--生与死，即在一念之间，你能感受到，却把握不了。
我站在黑色的大海边，海水是忧郁的，天是静的。周围的一切仿佛都突然变得透明了起来，只有夜空中的那颗孤星，是永远黑色的。
起风了，海水打湿了我白色的鞋袜。我望着远方的烟波浩渺，不由试想，如果命可以重来，时间可以重来，我回到过去，我所拒绝的一切都能改变么？
直到我真的见到了年少的自己，我才明白，我的想法是多么的愚昧。
哪怕一切可以重来，你都无法违背在天道下徘徊的两字--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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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我养过一条狗，它叫毛毛。有一天毛毛在烂泥里滚了几圈，把身上的毛弄得更坨屎一样，不过倒还不臭。嘿嘿，它从泥里滚完之后，突然跑回了家，结果村里的那些人都指着它大喊，妖怪，妖怪。连我一开始看到它那副肮脏的样子，都差点误以为它是妖怪，还好它朝我吠了两声，我才认出了它。不过等我认出它的时候也晚了，毛毛当时站在我的面前，被别人用棍棒活生生的打死。它临死的时候一直朝我叫，叫得跟条狗一样。“
我本以为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而直到这一刻，我看着年少的自己，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我才发现，我一直都错了。
我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年代，见过了许许多多年少的过客，我笑着寒暄他们，他们笑着向我回首。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一切从前的场景在我面前都开始变得虚幻了起来，甚至有时连我自己都无法看清我自己，我喜欢上了酒，一喝就是一天，一醉就是千年。
我彻彻底底的明白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只是有一句话，我却不这么认同，都说酒能令人醉生梦死，我反而觉得，只有喝醉的时候，才是最清醒的。
每当日落黄昏时，我总喜欢静静的看着撕裂的夕阳，因为我在等待一种鸟，一种孤单而又不合群的鸟，它没有脚，只有翅膀，只能一直飞翔，直到死亡。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我越等越晚，却始终没有等到。我突然觉得记忆中的画面离我越来越远，只有那只在高空中不断徘徊的小鸟，与那场迟来的烟雨，以及那个艳若桃花的笑容，迟迟而又久久的镂刻在我心里。
自我来到这个时空时，已渐渐分不清梦与现实，或者说，人的一生本就是一场虚空大梦呢？
我的心是冷的，如同雾水。等我以为一切都有变化时，才突然明白原来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变得只有人心罢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习惯了在醉梦中颠沛流离，分不清昼夜，分不清黎明，只是像个傻子一样，痴笑的旁观着自己，看着那个怀着初心的自己。
我躲在窗口旁，看着那个少年僧人向我童真的自己掏出了白纸，提笔落字。
客栈里的烛光很小，我试着睁大眼睛远远观望，看着白纸上那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字，我轻轻的笑出了声。
我仿佛能听到那个少年僧人初见的介绍：
“我叫无莲，这不是我的名，但却是我的字。“
斑驳的记忆，泛黄的纸窗，青涩的对白，年少的自己。
多么遥远的重逢啊。
※※※
深夜的街道空荡而又寂寥，那两个年少的身影彷徨在黑色的月光下，与万里荒寒融为一体。
微弱的烛光在他们闪烁的瞳孔里若隐若现，仿佛所有沿途中的景象都将在他们面前支离破碎。
“就在这散了罢……”那个叫无莲的少年僧人，骤然顿住了脚步，目光对视着天空。
鱼丑愣愣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从口中轻轻的说出了一句话：“大师……我……反正我们的目的都是相同的，为什么不一起结伴而行呢？”
无莲将目光转向他的脸，满天的星光洒在他的眼里，像是寂瀚的星河。他匆匆转过身，没有说话，只是平静而又缓慢地合上了眼睛。
清冷的月光拉长了他落寞的身影，他就这么拄着拐杖，踏入了没有光的所在。
不知道什么原因，天突然变冷了。那盏泛黄的油灯随着那个孤独的离人，在黑夜里缓缓地延伸出去，而后又悄悄凋零。
看着他遥远的背影，鱼丑仿佛在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原来一个人和影子呆一起太久，也是会有瘾的。
他痴痴地伫立在原地，过了许久，却是摸了摸脑袋，强笑一声。
“欠他的那顿酒钱，看来不用还了。”
那一天晚上风很大，却没有下雨，天上的星星很多，却只有一颗最亮。
两个人少年人踏上了不同的船，游向了同一个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