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微亮,杨总兵一行人便一路风风火火向吏部尚书王绍徽的府上出发。
京城南隅的王绍徽府,院子深处飘出的粥香里,丫鬟们忙前忙后,廊间挂着几只金灿灿的笼子,里面的黄雀叽叽喳喳叫的卖力,好不热闹。
“哈哈哈,哎呦哎呦,杨将军!恭喜啊!”正堂里迈出一个身形干瘦的老头,头发花白,肤色黑黄,远远就双手作揖大步朝门厅迎来。“恭喜啊杨将军,老夫久闻你这新任宣府总兵,文武双全是有勇有谋,昂藏七尺又面相不凡。今日得见,果不枉费我在魏公公面前的那一番力荐啊!”这黑瘦的老头堆出来的笑容,把那脸挤得像一团揉烂的宣纸,可竟也看不出一丝不自然。看来,这便是吏部尚书王绍徽无疑了。
“尚书大人真是过奖,我杨某人承蒙魏公公千岁还有尚书大人的提携恩典,才得此朝廷重任,今日特拜到大人府上,当面呈谢!”杨一字一句不卑不亢,躬身一个作揖。
“来,杨将军堂上请!”那王尚书伸手将杨引入了正堂,一鸣转身一个眼色,侍卫们抬着只红木小箱紧跟在了后面。
正堂落座,才几句寒暄,杨便低声切入了正题:“王大人,这次来见大人心切,甚是匆忙,我杨某人一介武夫,心粗的很,也不知该给大人准备些什么,这点薄礼,大人您万万可得收下!”转身挥手,身后的两名侍卫将木箱抬到正堂中央。打开,那满满一箱白花花的银锭,闪得王绍徽直眯眼。
“哈哈哈,杨将军客气喽,这…老夫素来不是爱财之人,可既然都抬到这里了,那将军的厚礼我就索性收下了,改日在魏公公面前,定会为将军美言几句。”说这话的时候,那王绍徽的眼睛就没有停下在那银锭上扫来扫去,眯成了一条线。
杨心中一阵冷笑,转身与一鸣目光交汇,二人脸上快速闪过一丝鄙夷。
“那杨某可就真是拜托王大人了!说起魏公公千岁,我杨家还有一块家传的宝玉,有再生肢体之神用,杨某一直想面呈给魏公公。不知…可否求王大人帮着引荐引荐?
听说杨维宁这就要面见魏公公,这王绍徽的脸色瞬间暗了下来。“总兵大人,你这刚刚上任未满半月,宣府总兵的位子都还没坐热,就要面见魏公公。未免有些着急了吧?魏公公日理万机,可不是谁都能见的。若是嫌弃老夫不力,段可直言。不然,有什么宝物,还是老夫代为呈上吧。”
杨微笑默不作声,突然起身拔出腰间柳叶刀,抡圆举过了头顶。那王尚书哪里见过这等架势,惊的双手抱头斜瘫在椅子上。
手起刀落,寒光一闪,杨维宁的刀已回鞘,自己的左手拇指应声落在了桌上,那断指的血顺着桌上的花纹向吓成烂泥的王尚书淌去。
“大人请仔细看!”杨转身接过一鸣递来的血玉石印,敷在了左手刀口上,脸上没有一丁点多余的表情,仿佛砍去的不是自己的手指。那一边的王尚书,颤颤巍巍瞪大眼睛盯着眼前的一切,一个字儿都不敢多说。
半柱香功夫,杨抽开了石印,将左手那没了拇指的豁口一把戳进了王尚书面前的茶杯。再伸出来时,一根修长的拇指已经长在了原本的刀口上,甚至连点疤痕都没有。
“王大人,这就是杨某所说的‘血玉生肌’,若是王大人想亲自和魏公公演示的话,倒也不是不可啊。”杨维宁抽出腰间手帕擦了擦手腕的余血,坐下端起自己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嗯,好茶!”
王尚书俩眼怔怔地盯着那还附着血滴的石印和桌上的断指,咯噔咽了口口水,终于合上了嘴巴定了定神色。“额…,这…老夫…不太会用刀,我看还是杨将军亲自呈上合适。”微抖的手摸到面前的茶杯,王尚书送到嘴边就是一阵咕咚咕咚压惊。
“噗~~~”他忘了那杯子里,还有刚才断指的血水。
大街之上,走出王府的杨维宁等人骑着马慢行在回客栈的路上。
“‘老夫…不太会用刀’,哈哈哈,这只老狗,咬死了不知多少人,今日竟被区区一杯血水恶心到吐干了胆汁,真是讽刺,哈哈哈…”一鸣学着那王尚书的样子,笑的前仰后合。“大人,刚才那出戏,看那老贼狼狈的样子,真过瘾!”
杨维宁只是微笑,可又觉得琢磨不透,刚才的一幕,按道理一切本都在计划当中,真走出了那大门,又好像有些过于顺利了。
“将军~~!将军~~!”前方远远一个大汉朝这边招手,一路小跑奔了过来。走近跟前,正是昨天救下的那对夫妇里的汉子。
“恩人将军!额…将军恩人!额…”那汉子挠着脑袋眨么眼睛,好像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呼。
“哈哈哈,这位兄弟,就叫我家大人杨大人就好。”一鸣笑着给这汉子解了围。
“恩恩,杨大人,我打那边儿一眼就认出是您。大人您看那元宏寺边儿上,便是我家饭馆,若诸位大人不嫌弃,就赏脸去小的那边坐下吧,恩人们尽管吃,不要银子,不要银子,管够,管够!”汉子咧嘴一笑,一口的白牙把那憨厚的脸衬得更加黝黑。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走,尝尝咱这张兄弟的京城美味去!”
这顿早饭吃的颇是热闹,杨维宁笑看着侍卫们和店里的食客围坐在一起吃着小菜喝着粥,听那汉子说书一般讲着他和娘子的柴米油盐自家轶事,比划调侃着自家娘子那新臂力大无穷的囧样子。那么一个瞬间,真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象中的安乐日子。心底里冒出一股冲动——索性就那么辞官回家,每天在这街头巷尾一根口袋烟,一碗粗米粥,晒着太阳和这些小人物们一起演绎这出下里巴人的温暖故事。
可连杨维宁自己都明白,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局里,街头巷尾的这份长久安宁已经是最不可能的奢侈了。
“待我他日除了阉党,退了女真,一定再回来吃这样热闹的京城小馆。”杨维宁也只能暗道。
就愣神儿这工夫,一个黄衣男子落座到了杨维宁的对面,一把银炳乌鞘绣春刀缓缓轻放到了桌上,扭身朝一旁愣神的汉子招呼,“老板,一碗白米粥,小碟盐水鸭。”
“锦衣卫!”一鸣和杨维宁互相使了个眼色。
如果说那红衣白甲的东厂番子是听命于阉党,官民通杀的魏家豺狗。那这一身飞鱼服,腰佩乌鞘绣春刀的锦衣卫们,则是直接领皇帝旨意行动的另一路大内高手。可恰如今这熹宗皇帝将朝政大权统统交给了阉党头目魏忠贤,那这路锦衣卫,也自然就成了手段之凶残与东厂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另一班魏家爪牙。
“杨笑威,杨将军。”男子开场这六个字,让杨维宁和一众侍卫们大吃一惊。一鸣悄悄放下茶碗,手扶上了腰间配刀。
“想必这位兄弟,认错人了吧。在下杨维宁,不是什么杨笑威。”杨维宁语气也不急不缓,未带一丝情绪。
男子没接杨维宁话茬,只是一直眯着眼睛在笑。定睛看去,天庭饱满又白面有须,双目不大却炯炯有神,一顶乌纱帽下,两道剑眉轻扬,看这和善的样子实在是难以和那些杀人嗜血的锦衣卫联系在一起。
“在下正六品锦衣卫百户陈敬琊,单名一个察字。”这人捋了捋胡须,“而你,杨笑威,副都御史杨涟三子,兵部尚书孙承宗督战辽东时,麾下最是风光的一员骠骑参将。一年前杨涟事发入狱,你便销声匿迹人间蒸发,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的…杨维宁将军。你看我说的还有什么遗漏吗,总兵大人?”
杨维宁一言不发,依旧不急不缓地喝着茶。
“我领了密令,来取你那能生肌的血玉宝石,还有…”陈察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凑上前来在杨维宁的耳边一字一句说道,“你这张面皮。”
“噌”,一鸣和一众侍卫已经纷纷拔出了长刀,怒目圆睁护在杨的身边。
“我陈察历来佩服英雄,杨将军绝对算得上响当当的一个。只是可惜,若不是得罪了魏忠贤,眼下朝廷这用人之际,你能留下定是带兵杀敌的一等好手。魏公公的手段你我也都是有所耳闻,我劝将军,待会儿还是不要被活着抓住吧。”
“这样说来,那老贼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杨维宁感觉事情的发展正在慢慢失去自己的控制。
“杨涟老前辈无非是想用这血玉给你生出一张无人能识的面孔,安插在早已准备好的位置,有朝一日能在军中东山再起。可公公的眼线和手段远比你我能想象到的要多的多,不然怎么能扳得倒那一手扶持当今圣上继位的一众东林老臣呢。”这陈察果真像是什么都知道一般,“从你进了京城那天起,就已经注定是个死人了,这两天公公一直在等的,就是刚才在尚书府里让你亲自验出那块血玉的真假。至于宣府总兵的位置,我想如果将军可以活着回到宣府镇的军中,或许还真有那么一点回旋的余地,至于怎么回,看将军的造化了。”
“呵呵,可陈兄弟为何又向我杨某人多言这些?也是你的主子交代的吗?”杨维宁轻蔑地盯着陈察。
“哈哈哈,我锦衣卫不是东厂,主子是当今圣上,不是魏公公。在下佩服杨将军的忠心和胆略,可公公传来的圣上旨意也是圣上旨意,不可违,不去论是不是万岁的本意。”陈察起身,走出了店门。“杨将军记着,血玉必须留下。至于你们自己,要么杀出条血路回你的宣府镇军中,要么拼至最后死在这元宏寺街外,万不可被那东厂的牛鬼蛇神们抓了去。将军保重!”
话音未落,二十几名身着金黄飞鱼服,头罩圆领甲,手提绣春刀的锦衣卫,杀气腾腾由两边慢慢聚拢到店门前来。远处还有几十个红衣白甲的东厂番子,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两端的外围紧紧监视着这边。
大街上早就没了一个人影,只剩下这些提着刀的杀人机器,踩着阵阵的阴风,像群狼一样呲着利牙淌着腥臭的涎沫慢慢逼向了猎物。
“兄弟们,保护将军向西南杀将出去,宣武门出城回宣府!”一鸣和五名侍卫撕去了披风,亮出了银白软鳞甲,挡在杨维宁身前。杨维宁则抽出腰间的两把柳叶刀跟在侍卫身后,一行七人阵型丝毫不乱迎出了门外。
一鸣和这几名侍卫皆是辽东战场上随杨维宁冲锋陷阵的心腹骁将,与最凶猛的女真骑兵精锐交手也丝毫不落下风的军中一顶一高手。面对眼前这区区二十几名细皮嫩肉的锦衣卫,虽未有过交手,他们还真没太放在眼里。倒是远处的那几十个东厂番子,如何在最快的时间里冲出他们的重围才是最让众人担心的。
将近正午的太阳,从云缝中露出了一瞥,照在众人那一把把钢刃上,映出的寒光交错,让整个街心的空气冰冷到了极点。
“咻~~”一只哨箭由远处呼啸飞来,钉在地上。那锦衣卫们两个方向一拥而上,抡刀冲了过来。
“啊~~”一声惨叫,血雾映红了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