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亲的童年和少年在三间茅草房里度过
父亲祖籍湘潭,生于常德,长以及成家立业均在益阳。我手捧父亲的《手记》,如下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涌现,挥之不去。
1949年的寒冬,常德通往益阳的泥沙土路上,不时扬起阵阵尘土。
尘土飞扬过去,一个垂头丧气的壮年男子,两个竹筐子挑着他一家4口的全部家当,吃力地行走。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小个子女人。女人一只手牵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步一步朝益阳方向走来。
那个壮年男子曾经是国民党部队某团的一个排长。他是湘潭人。他的父亲早已去世,母亲双目失明,一个哥哥被抽壮丁出去,不知下落何方。国民党部队战败溃散了。他失去了继续当兵吃粮的生存之道。他带着他的妻子儿女到益阳去投奔他的岳父。
那个壮年男子就是我的爷爷。那个小个子女人就是我的奶奶。小个子女人手牵着的小女孩是我的大姑姑,襁褓中的孩子就是我的父亲。
爷爷来到益阳,向当地政府如实交代了自己在国民党部队当排长的经历:爷爷16岁学泥水匠,在长沙做泥工时,有好心人看爷爷人老实,又肯做事,就把他介绍给国民党部队一位姓周的团长当勤务兵。周团长是长沙人。他家里开了一个棉纱厂。周团长的家人看爷爷老实本分,就让他到常德、益阳等地采购棉花。为了方便爷爷为周家做事,周团长就给爷爷挂了一个排长的军职。
父亲不承认爷爷是“伪军官”。他说,爷爷所在的国民党部队是当时民国政府的正规军,是“国军”,不是“伪军”。爷爷虽然挂过排长的军职,但他既没扛过枪,也没打过仗,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如果硬要说爷爷是军官的话,他是“国军官”,而不是“伪军官”。
爷爷拖家带口来到益阳,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土改时,当地政府给爷爷家分了3亩7分田。父亲在《手记》中说,分到的那丘田就在流经村里的小溪边,名叫“弯四斗”。除了分到田之外,还分到了某地主家过去给长工住的三间茅草房。
父亲的童年就从这3间茅草房开始。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洞庭湖南岸的原野上,一所旧式小学通往三间茅草房的泥泞小道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背着一个破旧的书包,打着赤脚,朝他的家——三间茅草房奔跑。
然而,奇怪的是,那个小男孩的手上却拿着一双崭新的布鞋!这个小男孩就是我童年的父亲!他平生第一次有一双新鞋,他舍不得穿着新鞋在雪地里行走……同样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奶奶用爷爷穿过的一件军绿色呢子衣,给父亲改制成大衣。父亲穿着这件大衣去上学,觉得很暖和。这时,一位年龄比父亲大的同学扯着父亲的呢子大衣说:“你这大衣是你伪军官爸爸的衣服改的吧?”
那时候,父亲还不太明白“伪军官”是什么意思。他回家问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告诉他:孩子,你就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自己发奋念书,书念好了,长大了有学问、有真本领就好。
父亲从此立志,暗暗使劲读书。他的各门功课,除唱歌之外,门门都是5分(那时候学苏联,采用5分制)。
1961年秋天,父亲12岁,已经是益阳市第一中学初中部的学生。父亲说,从小学到初中,他从没有吃过中午饭。有一天,学校组织挑红砖的劳动,给每个完成了任务的学生发一个“茴饼”。父亲太饿了,挑砖来回的路上,他不停地喝水充饥。挑完砖,他领到了那个香喷喷的“茴饼”。闻到“茴饼”的香味,父亲更加饿了。他恨不得一口把那个“茴饼”吞下肚去,但他只吃了一半,另一半仍用纸包好,又在路旁摘了一片南瓜叶包严实。他要把这半个“茴饼”带回去给奶奶吃。因为那时候奶奶得了水肿病,父亲认为“茴饼”这东西很有营养,应该给奶奶尝尝。父亲说,回家的路途,他几次把那半个“茴饼”拿出来,想再吃一口,但都只看了看,闻了闻,终于没舍得吃,回家高兴地交给了奶奶。奶奶接过那半个“茴饼”,说不出话来,看到他脸带着笑,眼泪流了出来。
爷爷的老家湘潭还有双目失明的老母,两个妹妹。爷爷对老家的思念之情是不言而喻的,但因为穷,付不起路费,自1949年冬在益阳落脚,至1968年去世,爷爷只回过老家一次。但每隔两三年的时间,爷爷总要委托奶奶带着父亲回一次湘潭老家。因为父亲是爷爷唯一的儿子,是湘潭老家血脉的延续。
1962年的春节,爷爷委托奶奶带着13岁的父亲,回老家湘潭去看望爷爷的老母亲。他们的礼物是爷爷种的大约20斤新鲜萝卜,以及从满舅爷爷家借来的20斤粮票。路途,父亲饿极了,很想吃一个生萝卜充饥。奶奶说:忍一忍吧,到奶奶家会有饭吃的。因为途中奶奶不小心把那20斤粮票弄丢了,礼物就剩下这点萝卜,再吃掉一个怎么行呢?
1964年7月,父亲修完了初级中学的全部课程,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益阳市第一中学。他当时的意愿就是继续在当时教学条件最好的益阳市第一中学上高中,将来考一所好大学。
父亲在他的《手记》中说,那年炎夏的时间好长啊,他在家里一边劳动,一边苦苦等待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父亲苦苦等来的通知书非常特别,上面没有别的,就写着一句醒目的话:你被批准光荣回乡务农!
爷爷似乎早就知道,因为他的所谓“伪军官”身份问题,高中绝对不敢录取自己的儿子。他为父亲准备好了锄头、扁担、蓑衣、粪桶等农具,他对父亲说:孩子,锄头把立得稳,作田是根本,只要自己往好的搞,作田也一样的有出息。就这样,父亲渴望升高中、上大学的美梦被击得粉碎。他从此永远地失去了在学校接受正规教育的机会。当年的父亲,还是一个不满16岁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少年的父亲,虽然承受着繁重的农业生产劳动,但有爷爷奶奶在,那三间茅草房里,也曾经有过他的幸福和欢乐。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只有短暂的4年。1968年农历5月27日深夜,爷爷突发脑溢血,来不及做任何治疗,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3间茅屋,以及与他朝夕相处的妻子儿女。
当年父亲19岁,刚刚告别迷茫和困苦的少年,过早地成为了一家四口的顶梁柱。
爷爷没有给他的儿女留下任何财产。父亲清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一张泛黄的草纸上留有爷爷亲笔写下的四句话:
谨防忙里错,留心顺口言。涵养怒时气,爱惜有时钱。
父亲说,爷爷临死时,圆睁着双眼,一只手举起指向天空,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父亲还说,在他的记忆里,爷爷一生忠厚老实,沉默寡言,到最后想说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二、父母双亲相濡以沫40年
爷爷去世后,第二年,与父亲家临近的何鳌生盖房子,父亲被请去帮忙。处于丧父悲痛和愁苦中的父亲,缺少同龄人的青春活力与欢乐,他总是沉默寡言,汗流浃背地干活。
帮忙的人中,有一个被大家称作“山爹”的长者,他是何鳌生的岳父,是一个养育了9个孩子的父亲,他自始至终关注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山爹”看中了我的父亲,他决意把他的第四个女儿嫁给我的父亲。期间,也有好心人劝说“山爹”,要他慎重考虑父亲是“伪军官”的儿子。
“山爹”却说:我不管那些,儿女婚嫁,会选的选儿郎,不会选的选田庄,我就看中了郭振陵这孩子。
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外公对父亲的评价,是何等地鼓舞啊!父亲在他的《手记》中说:岳父是他命中注定的第二个父亲。
母亲在勤劳、勤俭的人家长大,五六岁时就学会了打猪草,10岁出头就学会了很多农活,十四五岁学会了编制竹筐、竹篓、竹斗笠,还能到集市上去提篮小卖。
当年17岁的母亲,还是一个十分腼腆的乡下女孩。在介绍人的引领下,她遵循父命,来到父亲家“看人家”。父亲在他的《手记》里回忆说,当时母亲没说别的,只是面带羞涩地对他说:你家离三里桥好近的呢,将来家里有了鸡婆鸭蛋拿到街上去卖还蛮方便啰。接着又说:你家屋顶上的青草也长得蛮好的呢!
父亲知道,母亲是想父亲家盖了瓦房才嫁过来。父亲当面没说什么,但在心底里答应了母亲。
父亲说,他和母亲整整谈了5年恋爱。其实那叫什么谈恋爱呢,5年间,只有每年春节、端午、中秋,以及外公生日,他们才能见上一面。按照外公家的规矩,女孩子是不许上席吃饭的,所以这难得的4次见面,有时能说几句话,有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为了实现自己的承诺,满足母亲的心愿,父亲用了整整5年的心血把茅草房换成了瓦房。期间有一次,满舅爷爷垫了钱,到远离益阳的深山里去采购木材。那时候木材是国家计划供应物质,私自采购是犯法的。发现了不仅木材要没收,人还要受处罚,判刑坐牢的都有。
深夜里,父亲与满舅爷爷拖着一板车木材,步行90余华里回益阳。父亲说,路途曾经遇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盘问。满舅爷爷如实说明了父亲要盖房收亲的情况。那人居然深信不疑,不再追问。父亲和满舅爷爷顺利地将木材拖回了益阳。
在当时阶级斗争口号震天响的大环境下,人人红得发紫,个个武装到牙。父亲竟遇到这种有悲悯之心的人。我猜想,这个人一定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他是有意成全父亲的婚事,成全人世间苦命的孩子。
父亲的新瓦房终于建成了。1974年农历正月初五,经过5年艰苦努力,“伪军官”的儿子与农家女正式结成夫妻。父亲因为家里穷,按传统献给外公家的“告祖席”,其中两条鱼只有“筷子长”。外公发现了,趁别人没注意,将自己家里的两条大鱼换下了那两条小鱼,换来邻人的声声赞美。父亲知道,外公是有意为自己贫穷的女婿遮丑。父亲说,他与母亲结婚几十年,外公处处护着他,教给他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因为外公,父亲有了作为一个人的起码的尊严,也有了他今后生活的方向和目标,他的血脉得以传承。我明白了,外公逝世时,父亲为什么会在外公的灵前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遭遇生活上的诸多困难。但夫妻恩爱苦也甜,《手记·半斤肥肉》那一节中,父亲记下了那样一个真实、生动、催人泪下的故事。
1976年初夏,我还不到一岁。因为吃得太差,母亲的奶水不够。家里没钱,父亲常常起早贪黑出去卖苦力,挣钱给我买“代乳糕”。由于劳累过度,加上菜里头好多天没见过油星子,父亲一天天消瘦下去了。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家里仅有半斤肉票,怎么办呢?母亲要父亲用这半斤肉票去买半斤肥肉来熬油。父亲不同意,他说,家里就这半斤肉票了,万一来个客人,一点荤菜都没有,怎么行呢?母亲说,这样下去你命都快没了,还有什么客人来?父亲依从母亲,没等天亮就去肉食站排队,买回了半斤肥肉。父亲吃了早饭就去生产队出工了。母亲把那半斤肥肉切好装入锅里,再把锅搁在煤火上,然后也出去做事去了。母亲是那种做事特别投入的人,竟把煤火上熬油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等到想起来赶回家时,那半斤肥肉已经烧成了焦炭。父亲在劳动中想到今天中午有香喷喷的猪油炒的菜吃,不禁加快了回家的步伐。回家时却见母亲难过得留下了眼泪。父亲笑着安慰母亲说,不要紧,等将来我们家有了钱,自己喂一头大肥猪,熬一大缸子雪白的猪油……直到把母亲说得破涕为笑。时隔8年之后,农村改革开放,父亲还记着这件事。1984年的春节,我们家真的杀了一头大肥猪过年,真的熬了一大缸子雪白的猪油。父母双亲回忆当年之事,他们都笑了。一家人其乐融融。
40年的婚姻家庭生活中,父母双亲都曾经受过严重的灾难和疾病,都曾与死亡擦肩而过,但他们凭着夫妻双方的相互关爱挺了过来。
1978年8月,父亲从施工中的5楼摔下来,造成两根肋骨骨折,第三、四腰椎骨折,多出软组织挫裂伤,当即昏迷不醒。当时有很多人估计,这么重的伤,父亲恐怕是非死即残。
母亲闻讯赶到医院,给父亲擦抹满是血污的身子,没有言语,只有眼泪不住地流淌。第二天父才亲苏醒过来,能勉强说话。刚一苏醒,父亲就断断续续地对母亲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扔下你们娘儿三一个人走的。父亲受伤的很多天里,母亲都没有上床睡过,实在困了,才趴在父亲的病床边打一个盹。由于医治得法、及时,再加上母亲的精心护理,父亲很快康复,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现在父亲已经满了65岁,但他思维清晰,体魄强健,他还经常一个人开车到深圳、上海等地,一天能跑一千多公里。
1983年农历五月,母亲突然吐血,经检查是肺结核,当时乡下人称作“痨病”。母亲好害怕的,因为在她的亲戚中就有因“痨病”搞得人财两空。母亲对父亲说:
我这病要是能治就治,要是没得治,你就不要花费空钱,我走了以后,你要找一个人,其余的我都依你,但你总要找一个疼孩子的人才好。父亲安慰母亲说:“痨病”死人那是过去的事,现在医学进步了,你只要配合医生好好打针吃药,好好休息,很快会好起来的。母亲说:我信你的。不久,母亲的“痨病”彻底治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