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着箩筐,不便到船舱里边去,就站在船头上,然后弯腰朝船舱里看,寻找国秀。因为光线暗,我没看到国秀的身影。船开后不久,便有船工吆喝买票。船工走到我跟前,问我几个人,我犹豫了一下,又朝船舱里头看了看,虽然仍没看见国秀,但我还是慷慨的回答船工:“两个。”船工说:“每个两毛。”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四毛钱,买了两张船票。买好船票之后,我又朝船舱里头看了看,还是没有看见国秀。我想喊国秀的名字,又怕国秀害羞难为情,在那年代,大庭广众之下,一个男孩子居然喊女孩子的名字,真是张不开嘴。于是,我把船票拿在手上,向船舱里扬了扬,我希望国秀看到我。我用这种方式告诉国秀,船票已经买好了。
船到三里桥码头,我先下了船,回头见国秀也从船舱里出来了。待国秀走近一些,我伸手想拉她一把,但国秀没有让我拉,几步跳上岸来。我说:“船票我买好了的。”国秀没说话,伸开右手,我见到她手上也有一张皱巴巴的船票。一些年后,我才知道,我们出门时,山爹给了国秀四毛钱。
3.大鱼换小鱼
由于外公、舅舅、舅妈,以及乡亲们的大力资助,1973年底,我终于盖好了瓦房。随着新瓦房的落成,我与国秀结婚的日子也就一天天临近。
经两家商定,我们的婚礼定在1974年农历正月初八举行。说是婚礼,其实不过男方家选几个懂得婚俗礼仪的人,带上些许现金彩礼以及酒菜之类的物质,一早到女方家去,放响鞭炮,然后领着新娘,抬着女方家打发的嫁妆,浩浩荡荡到男方家来。男方家亦以鞭炮相迎,家境好的,双方家里另有吹打之类迎送。另外,男方家早已经请好了采买、厨师、走动之类人员,摆开酒席。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根据以往的交情,都来送一份礼品或礼金表示祝贺,吃完午饭,散了席,婚礼也就算结束了。
当时我的家境特别贫寒。幸有外公、舅舅支撑门面。母亲早有准备,要了那一块计划供应的灯芯绒布料,给国秀做了仅有的一件灯心绒罩衣。另有40元压箱钱,两桌不可缺少的“告祖席”。所谓“告祖席”,不过一坛酒,鸡、鱼、肉三样主菜,以及豆腐、蔬菜之类,配成两桌,送去女方家。鞭炮响过,告祖席必在女方家的香火堂上摆开,敬告女方家祖宗,表示女儿今天要出嫁,向祖宗告别,兼以感谢在生的父母、长辈的养育之恩。这是一个十分隆重的礼仪,必引来许多人围观,大家都来看这告祖席的丰盛程度,以后自家办同类的喜事也好有一个现成的参照。自然,看过之后,会有很多评头品足的话语不胫而走。
正月初八那天,大雪纷飞。兰溪镇至三里桥的机帆船也停开了。一大早,根据外公和母亲的商定,选了6个妥帖的人,带着母亲早已准备好的礼品,一路步行到兰溪镇国秀家迎亲。
到达国秀家,岳父山爹满心欢喜,满脸带笑,与我们的迎亲队伍见过面,打完招呼。不等告祖席摆开,岳父先看了看,发现那两条鱼不过筷子长短,太小了。岳父没有半句怨言。又幸好他家里有大些的鱼,岳父背着别人拿来两条大鱼,趁大家都没注意,偷偷地把那两条小鱼换下来了。
左邻右舍前来围观告祖席时,大家的评价还算不错。有人私下里说:原来听说国秀嫁的那人家挺难的,但这告祖席,也不比别人家的差呢,尤其那两条鱼,那么长。
由于雪大路滑,又没有车船可乘,等到把新娘国秀迎回家时,已经快下午四点了,前来吃喜酒的亲戚朋友一个个饥肠辘辘。但大家都看在外公的面子上,又体谅我父亲早逝,家境不好,能有今日娶亲成家,很不容易,都把我的喜事当作了他们自己的喜事。因而没有任何人说三道四。
我与国秀的结婚喜事,共收到亲戚朋友的人情现金324元,其中三个舅舅各30元。其余散客多数是2元的,也有少数5元的,另有助酒的稻谷等物。外公没有送钱。我记得,他当时对上礼簿的人说:“我的礼就记一担谷啰!尽哈咪的力气去挑一担谷就是。”办完喜事之后,外公又催了我两次,我真的在外公家挑了一担谷回来。外公说:“哈咪你挑着走就是,不要过秤。”我挑在肩上,掂了掂分量,感觉有140或150斤的样子。
岳父知道我盖瓦房,接着又做喜酒,欠了账,送去的那40元压箱钱又一分不少送了回来,我全用来还了账,国秀自始至终不曾有过半句怨言。
岳父像我的外公、舅舅一样,几十年如一日,教我做人做事,关怀备至。每每我遇到为难事,尴尬事,岳父都为我“遮丑护短”,视我为自己的儿子。2009年农历5月13日,岳父与世长辞,我在他的灵前长跪不起,痴痴地望着岳父慈祥的遗容,禁不住热泪长流。
4.嗷嗷待乳是什么意思
1975年农历9月4日,我女儿志群出生了。初为父母的我和国秀都很高兴。但很快就遇到了一个令我们很为难的事情。
国秀的奶水不够,当时没有牛奶、奶粉之类供应,就是红糖、白糖也要凭票购买。像我这种人家和本领,要弄到多余的票是不可能的。
当时倒有一种名叫“代乳糕”的食品,可解志群的饥饿之需。这种“代乳糕”每包要二两粮票一角一分钱,或二两米七分钱。志群每天要吃两包左右,我们感到难于支撑。而随着志群一天天长大,需要的代乳食品也一天天增加,家庭的支出也就一天天加大,乃至完全支持不住。我在生产队的记工簿上,虽有密密麻麻的出满勤的记录,但一个劳动日不过三、四毛钱,还必须到年终决算分红时才能兑现。收成好时每年能有几块或十几块余钱,遇上收成不好的年份,分完口粮不欠账就不错了。
志群当然不知道父母是如此的艰难。每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因为饿,她会啼哭不止。我一天的劳作,十分疲倦,往往朦胧中听到国秀抱着孩子起床,在室内打转、拍孩子、哄孩子的声音。哄一阵,志群的啼哭会停一阵,但很快又哭闹起来。有时候,志群饿急了,双脚在她妈妈怀里乱蹿,国秀把那根本就没有奶水的奶头塞进志群的嘴里,咬紧牙让志群吸吮。但志群因吸不出奶水,吸几口又哭起来。国秀怎么都哄不住,在这种情况下,国秀哄来哄去,也会跟着志群哭起来。那哭声呀,特别的揪心!但我只是在蒙眬中偶尔听见。
一晃30多年过去,志群也成了孩子的母亲。我到志群家去,偶尔看到她的孩子因为这个不爱吃,那个不想吃而哭闹时,我的目光会情不自禁地由小外孙移向志群,内心感慨道:“志群这孩子是饿大的!”于是,我会迅疾地抹一把潮湿的眼睛,心里想,我要趁现在还扛得动,尽我的能力多为孩子做一点儿什么,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种补偿。但我这种想法,从来都没有和他们姐弟俩说过。
志群因为吃不饱而啼哭,让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嗷嗷待乳”。为了解决志群的饥饿问题,我和国秀煞费苦心。有一天,生产队挖红薯,我和国秀一道出发,遇到了我家的远房亲戚臧麦秋。她说:“桃花仑招待所收购剁碎了的红薯藤,每百斤四毛钱。”这真是一个喜出望外的好消息。我们当下约定,明天不等天亮,给桃花仑招待所送红薯藤,并请臧麦秋给我们做一些指引。
当天下午收工后,国秀回家做饭,我去生产队的地里捡那些落下的红薯藤。天黑时分捡了一百来斤,挑回来,见国秀从自留地里割了几十斤回来。我们连夜把那些红薯藤剁碎。我捡的那些红薯藤被太阳晒得蔫唧唧的,很难剁。国秀舍不得用锋利的菜刀,她说:“菜刀剁钝了或碰上石头剁坏了,要添置一把新的又要花钱。”于是我们用柴刀轮流剁。直到转钟的时候,我们才把那些红薯藤剁完。国秀担心我捡的那些红薯藤蔫唧唧的没看相,又与她割回来的那些新鲜薯藤拌到一起,均匀地摊开。我稍稍地睡了一会儿,听到远近有公鸡打鸣,翻身起床,把红薯藤装到箩筐里,踏着黎明前的夜色出发了。
桃花仑招待所距我家有六、七华里。我挑着沉沉的一担红薯藤步行,心里想着志群的代乳糕,浑身是劲,到达目的地时已是汗流浃背。臧麦秋比我先到。我按照他指引的路线,将红薯藤挑到收购员跟前,一过磅,足足的150斤,当即兑付了6角钱!
为了不误生产队出工,我急急地赶回来,把钱如数交给国秀。国秀抱着志群,接过钱,一脸的笑,又逗志群:“爸爸回来了喔,我们家群群有饭饭吃了喔!”又看了我一眼,见我一双粘满红薯藤浆的手,黑乎乎的,说:“大街上到处有‘抓黑手’的标语,可没把你这黑手抓起来呢!”
1975年,是新中国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那个时代的中国人,以今人难于想象的毅力,背负着天灾与人祸的重压,忍受着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饥饿。我作为伪军官的儿子,非常警惕国秀开这样的政治玩笑可能招来的不测。况且,我起早贪黑地卖红薯藤,也算是干的资本主义,于是我瞪了国秀一眼。国秀会意。我们都没有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