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母亲的一位女同学来邀请母亲一道去省“一干校”学习。那位女同学说,现在解放了,妇女翻身了,凡是省“一干校”毕业的学员,出来就可以参加工作,当国家干部。母亲以上述同样的理由婉言谢绝。后来,又有一位乡长来劝母亲去省“一干校”学习,说了许多劝告的话,见母亲不动心,猜测母亲是因为婚姻家庭拖累,就劝母亲与父亲离婚,说现在解放了,你男人是伪军官,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等一类的话。母亲听了乡长这番话,正言道:“我男人是伪军官不错,但我们没隐瞒的,我男人一生从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我们结婚都几年了,有了两个孩子,怎么能够离婚呢?!”那位乡长见母亲如此说,只得悻悻地走了。
新中国成立之初,母亲才二十多岁,恰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又是知识女性,具有很多自我发展的优势。母亲两次失去工作的机会,确切地说,是她两次断然拒绝参加工作,为的是自己的丈夫和子女。几十年过去,母亲从不后悔,即便后来生活中遭遇那么多的磨难,也不曾有过半句怨言。针对后来中国几十年的政治风云变幻,母亲甚至这样说,她没参加工作,是上苍对她的关照,如果参加了工作,全国规模的“镇反”、“反右”、“文革”接踵而来。在这三次大的政治运动中,她这个“伪军官”的老婆十有八九要被当作混入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批斗,还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呢!
8.捡棉花
母亲出生于乡下比较殷实的庄户人家,外祖父对母亲自幼视为掌上明珠,百般关爱。但母亲丝毫没有富裕人家的小姐脾气,像外公一样,凡事坦诚面对,随遇而安,从容淡定;持家方面更是勤劳朴实,精打细算。
1961年公共食堂解散之后,我们又回到了那三间茅屋,恢复了自己生火做饭的生活。当年时令已是深秋,母亲在吃公共食堂时得的的水肿病还未痊愈。一天夜晚,隐约听得见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还刮起了北风。我听母亲对父亲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秋天一过冬天也就来了。现在孩子一天天大了,要开三个床铺才行呢,可是没棉被怎么开铺啊?父亲没有回答母亲的话。沉默了很久之后,又听母亲说:“我倒有个主意,说出来你看行不行。”父亲瓮声瓮气地说:“你说吧!”
原来我有个远房姑姑在湖北公安县。那里是产棉区。母亲早就写信过去与姑姑联系,说了要去捡棉花,少不得要麻烦表姨的。那天正是姑姑回了信,说很欢迎母亲去,还说姐妹都很多年不见了,甚是思念,希望母亲不必说什么麻烦的话,只快快启程去就是。
父亲听了母亲这些话,又沉思了一阵,才开口说:“棉花是国家计划物资,即便捡到了也带不回来的,怎么去得?”母亲说:“你这话倒提醒我了,但我想,现在关键是能不能捡到棉花,先捡到了再说吧,说不定总会有办法带回来的。”这样,父亲就没说什么了。接着母亲又告诉父亲,为了出远门有个照应,她特意邀了她侄女臧训辉一同前往。父亲听说母亲安排得这么妥帖,也就放心了。这时我听到母亲窸窸窣窣起床、开门,到室外打了一转,回来又开柜子清理什么。如此一阵之后,母亲又轻声地对父亲说:刚才我出去看了一下天气,雨住了,风也停了,月亮在云里走呢,选日不如就日,我打算明天就出发。停了停又说:我这里把你们父子的换洗衣服都清理好了,家里的一切就辛苦你了呢。父亲应了“你放心”三个字,就再没做声了。
母亲又忙了一阵子,估计把自己的行李准备停当,然后又把我们姐弟妹三个都叫醒来,一个个详详细细地交代,在家要听爸爸的话,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要相互关心等等,还特别对姐姐交代了一番,加强她的责任感。这时候,我隐约听到远远近近传来鸡啼犬吠之声。
我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动身出发的。据母亲说,到湖北公安之后,她和表姐臧训辉吃住都在姑姑家里。那时候,当地的棉花已经收捡完毕,棉花树都砍回来堆在禾场坪里,准备冬天当柴火烧。砍棉树时,树上还有一些“聋棉桃”。这些“聋棉桃”经日晒雨淋之后自动开了口,母亲就整日整晚地在棉树堆里捡这样的棉花。这样的棉花质量差,国家不收购,当地无人问津。
大约一个月之后,母亲捡回了可以弹一床棉被的棉花。为避免路途检查没收,姑姑出了一个不错的主意,将捡回的那些棉花就地压轧去籽,制成棉被再背着走。
家里事先得到了母亲回来的日期。那天黄昏时刻,我远远地看到母亲驮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一步步朝家里走来。母亲个子小,头发有一点乱,脸比在家时更加黑瘦,背上的那个大包袱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身上。这个镜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永远不会被抹去。
9.愿我的爹娘在天堂一切都好
母亲生于1923年农历11月23日,2011年11月16日无疾而终,享年88岁。母亲一生节俭。年轻时物质极为匮乏,只能节俭;晚年时生活条件好了,仍然节俭。母亲说:她已经习惯了,改不了了。晚年的母亲,独居于我的一栋即将拆迁的两层小楼。我多次动员她和我们住到一块,早晚和国秀在一起,娘俩互相有个照应。但母亲没有同意,她说她住的这个地方离老屋近,或许哪天哪晚我爸从阴间回来,找不着她,“你爸会着急的呢”。我还多次与母亲商量请保姆服侍她,她都坚决拒绝。她说:我上好的一个人,怎么还要请人服侍呢?请一个人一个月几百上千的,我消受不起。有一次,母亲还风趣地对我说:“哈咪,如今你要不嫌老娘的饭菜不合你的口味,娘还能服侍你呢,你信不信?”我被母亲问得无言以对。
我给母亲准备了煤、气,还告诉她如何用电、用气的一些常识。但母亲一概置之不理。她说习惯了用柴火。还说一户人家,如果屋里不出烟,哪还像有人住着的样子?母亲每每外去散步,看到柴火,必尽其力捡回来。母亲说:“过去带着你们三姊妹,柴火亏足了,现在工地上、马路边到处有柴火,却没人捡,真可惜。”有一次,安舅舅从美国回来去看她,见她烧柴火,弄得满屋子烟雾缭绕,眼睛都睁不开。安舅舅批评我对母亲关照不周,我说了上面的缘故,安舅舅释然地笑了。
母亲不仅捡柴火节约钱,还捡废品换钱。有一次我去看她,见她一只手拿着一个破烂的水泥袋子,一只手拿一根小木棍在那水泥袋上敲敲打打,弄得一脸灰不溜秋的。我问她这是干什么。她说:这水泥袋子能换钱,烂在外面多可惜。又说,要把粘在袋子上的水泥渣子敲掉才能出手,不能用水泥渣子压秤,要不回收的造纸厂造不出好纸来。
我转身出门时,见到一个专业的拾荒妇女,我给她20块钱,请她用这钱去买了我母亲的那些水泥袋子,并请她交代母亲,说这样的东西以后再也不要了。我再回转来时,母亲很高兴,说今天赚了20块,是劳动所得,又教育我一番,要我记住父亲的话,“爱惜有时钱”。
母亲满了80岁之后,时常会念叨安葬的事情。我从母亲的言谈中明白,她老人家不情愿火葬。我便托朋友在安化山区买了上等的木头,做了一幅很大的棺材,还加做了一个楠木内套,外表进行过三次特殊处理,又托朋友在安化找了墓地,然后我把这些告诉母亲。
明白了这些,才开始她很满意,也很高兴。但没想到两年之后,母亲居然背着我把那副棺材作价1200元卖掉了。我问其中缘故,母亲说:她看了一个新闻,得知政府有规定,益阳城区的人老了都要火葬,有一个老人土葬之后还被挖出来火葬了。母亲说:“这样生者和死者都好造孽的”;又说:“周恩来、邓小平那样的人都火葬了,我们普通老百姓怎么不能呢?”还说,她死了葬到安化,路途遥远,你们扫墓不方便,费用开支也大。
母亲平时很少用钱。我给她的生活费和零用钱,以及过年过节时姐姐妹妹、亲戚朋友给她的红包,她都舍不得花。她用一块很旧的手绢,把那些钱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收藏起来,然后寻找机会一部分回馈给我们,一部分用来逗孙辈们前排左起(舅母陈晓珍、母亲臧惠芳、舅舅臧安民)后排左起(舅舅臧正新、姨妈臧爱珍、姨妈臧兰芳)乐。我常常会遇到资金周转不过来的情况。我的表妹臧凤娇开了一个建材店,我常常到她那店里赊销建材。母亲偶然知道后,居然替我还了一万多元的账,我到事后表妹告诉才知道。
母亲的一生是那样的节俭,但她得知我捐资助学的事,却很高兴,也很支持。去世前的几年里,母亲一再交代我,等还清了银行的贷款,要捐资到安化那样的贫困山区建一座希望小学,让穷人家的孩子能就近上学。
2011年8月底开始,母亲出现全身无力,饮食不佳的现象。母亲说:我怕是要回老家了,我死了你们都不要悲伤流泪。我妹妹梦珠听说立刻放下手头的一切事情,特地从云南昆明儿子家里赶回来,日夜陪护在母亲的身边。我特地请来湘雅医院心脑血管疾病专家给母亲看病。专家坦率地说,老母亲身体各个部件都已老化,医、药皆无力回天。
2011年11月16日下午2时许,妹妹打电话给我,说母亲情况危急,怕是留不住了。我急匆匆赶到母亲身边。我听人说,人在临终时,会自我感觉向无底的深渊坠落,深渊之下各种凶神恶煞的野兽鬼怪无所不有,因而将要离世的人会特别恐惧,出现垂死挣扎状。所以送终的亲人要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断地呼唤他,直到他先松开手之后,自己才慢慢松开,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亲人“分手”。
我按照这个法子,抓住母亲的手,同时摁住她的脉搏。母亲的眼睛微闭着,脉搏时快时慢,时跳时停,越来越弱。到下午4时20分,她的脉搏再也没有跳动了。
自始至终,母亲都没有出现垂死挣扎状。我一生含辛茹苦的母亲,活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平静地离开了她所生所养所爱的儿女,以及其他亲人。
母亲逝世后,我很悲痛,无以寄托情怀,我请了十个出家的师父为母亲念佛诵经,超度亡灵。父亲只有55岁即离母亲而去。因为父亲的所谓伪军官身份问题,他去世没有召开当时很流行的追悼会,让他一个人冷冷清清上路。我想父亲也许还在黄泉路上、望乡台上,远望阳间的妻子儿女吧,只可恨路远山高,阴阳两隔,不得相见。我祈祷父亲与母亲能够在阴间相见,二人携手移步天堂。儿子在阳间一切都好,也愿我的父母双亲在天堂里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