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最喜好的事情就是读书,最痛苦的事情就是被剥夺了读书求学的权利。在被剥夺读书权利的日子里,我多少回梦中端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解疑释难,听老师表扬我学习认真刻苦,成绩优异。我多么地渴望长梦不醒啊!
但人世间哪有不醒的梦!我不可避免地要回到现实。残酷的现实逼迫我成为一个地道的农民。国家、社会是何等的强大,我哪有什么抗争的本领!但是当我有了一点点能力的时候,我自觉地、不图任何回报地去助学。我真的没有任何祈求,只期望年幼的孩子去圆我那破碎的读书梦。
1.求学
1955年下半年,我满六周岁了,父亲送我到本村的小学发蒙读书。本村的小学名叫大海塘小学,是由一座叫做“宏宫”的祠堂改建的,非常简陋,我在这里接受启蒙教育,度过了4年美好的童年时光。
我就读的这所小学只有两间教室,学生一至四年级的都有。旧时称这种小学为“不完全小学”或“初级小学”。教室里学生的组合方式是这样的:二、四年级为一个班;一、三年级为一个班。上课时,同班不同年级的学生在同一个教室里,老师给其中一个年级的学生讲课时,布置另一个年级的学生预习或做作业。大约25分钟时间之后,老师讲完这个年级的课,给他们布置作业,然后就开始给另一个年级的学生讲课,天天如此,周而复始。这种教学形式,是迫于当时我国乡村经济落后,不得已而为之,在中国教育史上叫“复式班”教学。我这里之所以记录的这么详细,是因为现在的年轻人大凡只知道复式楼,没见过“复式班”的。
小学生天真烂漫,儿时的启蒙老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们的校长是黄选贤先生,他中等个子,对学生的要求特别严格,严肃的脸上,一天到晚很少见到笑容。听说他的学问原本是很高的,他的同窗好友都去大城市高就去了,而他拖家带口留在乡下。他和他的家人租住在学校附近一个叫“沙坡里”的小山村。黄选贤先生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才调到市区的茶亭街小学当校长,直到退休没再挪动过地方。
我的班主任老师名叫王丽君,30多岁,是一位活泼、慈祥而又严厉的女老师。她教我们的语文、音乐和图画。她当时讲课的模样,唱歌的声音,我闭着眼睛回忆,都十分清晰和亲切。
还有一位年轻老师名叫李晴跃,他教我们的算术和体育,他只在我们学校工作两年就调走了,调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不知道。
还有一位我们称呼姚爹的,他是我们学校的教工,单身一人,为学校老师煮饭、给学生烧茶水、打杂。姚爹在这所学校一直工作到去世。
以上是我启蒙所在的“大海塘小学”的全部教职员工。时间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他们的音容笑貌至今还记得清晰。回想起来,小学4年,我从一个一字不识的孩子到初识文字,也学到了一些待人接物的礼貌,懂得了一些做人的道理,全在于老师的教导。所以,这个“师”字被人挂在神龛上,当作神明来供奉是不为过的。
初小毕业之后,我考入了市区的桃花仑小学,继续读高小。这所学校是解放前挪威人开办的,原名叫“信义小学”。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当年的挪威人还在益阳开办过信义女子中学,信义中学堂,信义大学,信义医院等等。
我进入高小之时,全国开始了“大跃进”运动,我们村也兴办了公共食堂,像全国无数小家庭一样,我们家也免不了被要求在公共食堂吃饭,不准在自己家里生火煮饭吃,家里的铁锅等炊具都被强迫交出去砸烂,炼钢铁去了。农民都被强迫搬到某一个大院子集体居住,过起了集体化、军事化的生活。
我刚进桃花仑小学的时候,是个才10岁的孩子,从家到学校往返有10多里路程,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没法赶上食堂的开饭时间,所以上学后基本上没吃过午饭,有时候,学校放学晚,实在饿得不行,走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和同学臧正安、陈松林等要在半路上休息一会儿才能走回家。
1961年9月,我高小毕业,接着考入了益阳市第一中学。作为一个12岁的少年,我怀着对未来美好前途的憧憬,进入了本市的重点中学,与城里的孩子同堂求学。我的班级是益阳市第一中学初中部C56班,班主任老师是胡孔章先生。全班共60个同学,从农村来的只有10多个。由于农村来的学生经济条件要差一些,所以大部分都是读通学,又叫做“走读生”。
我一进入初中,就遇上了全国上下闹饥荒,据说当时毛泽东也拒绝吃肉,他的孩子李敏、李讷也饿得慌。全国水肿病,饿死人的事情随处可见。国家称之为“三年暂时困难时期”,我是身临其境的。
初中3年,我照样基本上没吃过中午饭。但这3年却是我吸取文化知识最丰富的时期。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连城里的学生也对我刮目相看,尤其是俄语成绩最突出,以致失学近30年之后的1988年,我在益阳齿轮厂承包工程项目时,该厂的厂长陶哲维和我谈及与苏联专家打交道的往事,他与我打赌背诵俄语单词,非常肯定我学俄语的功夫扎实。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同班同学任立德、黄家声加入了共青团。当时我想,我的学习成绩并不比他们差,他们能入团,我也应该可以的。于是我积极向学校团组织靠拢。负责团组织的老师找我谈了话,说我可以写申请书,团组织的大门是向我敞开的。我鼓起勇气向学校团委写了入团申请书,一直到初中毕业,我至少写了二三十份申请书,但终于没有批准我加入光荣的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那位负责学校团工作的老师笑着对我说:组织正在考验你呢,你要经得起考验,好好学习啊!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和蔼可亲的老师真好,他一直鼓励我学好文化知识,追求思想进步。如果他当时直接指出是我父亲当过伪军官,不能通过政治审查,这对当时的我是何等的伤害和打击啊!我特别地感谢他,为我用心良苦地隐瞒着真实的原因,使我天真无暇的心灵拥有了暂时的快乐,没有影响我的学业进步。
由于国家行政区划的调整,1962年,益阳由原来的常德地区分出来,成立了新的益阳地区行政公署。因此我们当时的初中部并到了高中部,即现在的益阳市一中,我们的班级由原来的6个班调整为两个班,其余的同学分别调到了益阳市二中和益阳师范学校。我被编入新的益阳市第一中学C57班,班主任老师名叫周淑华,是一位刚从湖南师范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年轻女老师。周老师虽然只比我们大几岁,但知识水平很高,教学和管理都相当不错,我受到了很好的教育,现在我经常会想起周淑华老师。
1964年7月,我圆满地完成了初中各科的学业,从益阳市一中初中毕业了。凭我平时付出的努力和老师对我的评价,我知道我的毕业考试成绩是相当不错的。我记得,我们毕业考试的作文题目是《给董家耕哥哥的一封信》,我有一位同学,他把信写给董家耕的哥哥了,后来这位同学被录取进入高中读书。
毕业考试完毕,正是骄阳似火的7月,农村一片抢收早稻和抢插晚稻的繁忙景象。我在家一边和父亲劳动,一边等待我梦寐以求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我心里打算,进了高中就一定要加倍努力,把各科成绩搞得更好。我的目标是考一所好大学。
初中期间紧张而快乐的学生生活,令我终生难忘。期间有许多老师孜孜不倦地教诲我,他们是:周淑华、夏维城、胡孔章、谢明浩、黎煦、张乐、杨天福……还有许多同学帮助过我,他们是:周建中、崔国维、张勋、汤辑黎、樊建民、何立娇、谌春桃、段新生、赵国华、杨一瓦、陈松林、莫春桃、谢若琳、邦渭雄、刘新桃、张瑞安、叶凤祥、夏仁儒、成岳兴、胡岳龙、何春生、王成章、李国立、崔还城、王湘琪……
2.失学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终于等来了高中录取通知书。我急忙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你被批准光荣回乡务农,希望你在农村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我耷拉着脑袋,拿着这份所谓通知书回家。父亲似乎早就知道我不会被高中录取的,他没有说其他话,只是安慰我说:一根草有一滴露水养的,男子汉志在四方,锄头把立得稳,作田是根本……我呆呆地站着,强忍住眼泪,默默地听从父亲的训导。就这样,我失去了在学校接受正规教育的机会,开始了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生活。
那一年,我还不满16周岁,可以说还是一个稚嫩的孩子。父亲为我准备了锄头、扁担、粪桶、斗笠、蓑衣,甚至连腰围裙都准备好了。
作为一个根本就没有独立生活和生存能力的孩子,我顺从父亲的一切,在当时社会环境的习染之下,逐步有了扎根农村一辈子,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奋斗一辈子的思想。
按当时流行的说法,我是回乡知识青年,在我们生产队也算一个有文化的人。我的堂舅臧杏林是生产队长,他不识字,上边发下来的一些文件和农业技术资料,他都没办法看懂,于是他安排我去做一些带有文化性、技术性的事情。
清明时节,水稻需要使用温水浸种催芽。但这温水的温度究竟多高呢?可能是编写技术资料的人考虑到农民没文化,没法操作,资料上写的是“两开一凉”,负责浸种催芽的人就烧两桶开水,再加一桶凉水来浸种。我对臧杏林舅舅说:这是个蛮办法,要把两桶水完全烧开,再兑一桶凉水,用的柴火多,也很麻烦。我们可以烧开一小壶水,然后随便拿一个杯子做量杯,倒两杯开水,再倒一杯凉水在盆子里,用温度计量一下这盆混合水是什么温度,就是“两开一凉”温水的温度。浸种催芽时,根据需要的水量,尽管用大锅一次性烧水,无需兑冷水,只要达到这个温度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