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0月7日,是杨刚逝世四十周年。为此,有关方面在北京召开纪念会,《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中国妇女》等报刊也发表了纪念文章。在这期间,我不知道萧乾先生是否又写了点什么;但是从他晚年的文字生涯中,人们不难看到,他不仅为《杨刚文集》的编辑出版付出大量心血,而且很早就将自己的哀思诉诸笔墨了。可见在杨刚的熟人中,萧乾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一个,尽管他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同志”。
萧乾与杨刚是20年代末在燕京大学认识的。据萧回忆,1929年夏天,他经历了“梦之谷”的初恋之后,从汕头回到北平,因没有文凭,便进入燕大国文专修班就读。在校期间,他曾经参加过包贵思教授组织的家庭朗诵会。会上,一位言辞锋利、举止大方的女同学非常引人注目,她叫杨缤,就是后来的杨刚。
杨刚(1905—1957)
杨刚出生于官宦人家。其父杨会康原是清朝旧臣,民国以后在江西、湖北担任过政务厅长、财政厅长和代理省长等职务。杨会康比较开明,为了让女儿接受新式教育,便把她送入教会学校。北伐战争中,杨刚因父亲被农民协会逮捕,曾陷入痛苦的深渊。绝望之际,她仅仅是读了几本宣传革命的小册子,就开始倾心于革命。这在当时的年轻人中是很普通的事。进入大学后,经郑侃(后来成为她的丈夫)介绍,她“抱着和亲人永别与去死的心境提出了入党要求”(杨刚《自传》,转引自《新闻界人物(十)》,15页,新华出版社,1989年版),选择了献身于革命理想的人生之路。相比之下,萧乾却正好相反,他出身于一个汉化了的蒙族贫民家庭,在经历了大革命的洗礼之后,他主动退出共青团组织,决心要做一个“不带地图的旅人”。也就是说,当时他虽然也是一个热情奔放的年轻人,却对理论和“主义”失去兴趣。所以,当杨刚像大姐姐似的,将一本又一本革命书籍借给他的时候,他怎么也读不进去。于是在他们交往中,就出现了如此耐人寻味的一幕——
有一次两个人在圆明园散步,杨刚责问萧乾:“这么重要的理论,你为什么读不下去!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书,这是革命真理!”
“理论,理论,充其量也不过是张地图。这代替不了旅行。我要的是去体验那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我要采访人生!”萧乾赌气说。
“你就这么横冲直撞,不带张地图?”
“没有地图照样可以走路,而且更不平淡,更有趣,更富于冒险性。”
“当心你会棹进深渊里去,或者在大森林里迷了路,给老虎吃掉。”
(《萧乾》,13页,人民日报出版社,1996年版)
思想认识的分歧和价值取向的不同,似乎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友谊。不久,萧乾靠杨刚弄到的一张假文凭考入辅仁大学,成为一名正式的大学生;杨刚则因为参加游行示威而被捕入狱。两三年后,当两人经历了各自的曲折道路叉回到燕京大学时,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帮助斯诺选编《活着的中国》——正在等待着他们。
《活着的中国》与《西行漫记》被誉为斯诺向世界介绍中国的姊妹篇。当时,斯诺刚刚来到燕京大学执教,喜欢与学生们交往;萧乾很快就成了他们家的座上客。斯诺得知萧已在《大公报》上发表小说,并与外国人编过介绍中国的刊物时,便希望萧能帮他编一本介绍中国新文学运动的书籍。萧征得斯诺同意,邀请杨刚也来参加。几十年后萧乾还清楚记得,当年燕京大学的校内邮政,“是为了便于男女生谈恋爱的。但我同杨刚相互间写的信,几乎都是关于作品的意见”(《燕大文史资料》第六辑,18页)。他还说,杨的信写得很精彩,直到“文革”前夕,他还保存了一手提箱她的来信。可见他是多么珍视这样的友谊。
1939年,萧正在香港主持《大公报》“文艺”副刊,收到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来信,邀请他去执教,于是他向报社推荐杨刚接替自己的工作。报社总经理胡政之听说杨是共产党员,准备另选他人,萧力陈己见,终于使胡政之接受了他的意见。
《大公报》是饮誉海内外的一份民间大报,其“不党、不私、不偏、不盲”的办报宗旨为世人所称道。但是被夏衍戏称为“浩烈之徒”的杨刚却对此不感兴趣。假如不是地下党的决定,她也许不肯前来俯就。尽管如此,我还是以为她的才能是在进入《大公报》以后,才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前不久爱泼斯坦在一篇文章中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一些国际人士成为日本侵略者追捕的目标。为了帮助他们撤离香港,杨刚“做了大量细致的准备工作,包括把我从我的住所和工作地点秘密转移”。(《光明日报》1997年10月29日)据另一篇文章介绍,在转移中,杨把爱泼斯坦带到自己隐蔽的一家医院,让医生在他“腿上划上一刀,作为被弹片擦伤的病人,方才在医院安顿了下来”。(《新闻界人物(十)》,54页)随后,经爱氏夫妇介绍,她还与澳大利亚记者贝却敌前往江浙前线采访。采访中,她克服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写下一系列脍炙人口的战地通讯,并以《东南行》结集出版。这些文章既为国人激赏,也被外国人称道。一位美国驻华武官说,这是“他所读到的最好报道”(《费正清对华回忆录》,326页,上海知识出版社,1991年版)。
1943年,杨刚奉命来到战时陪都重庆,以《大公报》编辑兼外交记者的身份,往来于驻华外交使节和国际友人中间,并结识了年轻的费正清博士。当时,费是美国战略情报局派驻中国的负责人。为获得更多情报,他开始与“左派人士”交往,杨刚和龚澎就是其中的两位。在费正清的眼里,杨刚身材苗条,容貌秀雅,性格刚烈。她虽然“不具龚澎的魅力,也未公开以共产党员的身份出现”,但是却喜欢“以更锋利的笔调”,从“更广阔的哲学背景来探索中国的前途问题”。交往中,他们建立了书信联系。费从杨的来信中发现,她不仅是个“非常严肃和虔诚的观察家”,而且还是一个很有见地的分析家。费甚至感到,与杨进行“讨论真是上帝给我的恩赐,得到这么一位朋友是多么幸运”。与此同时,费认为从名字中也可以看出她的理想和价值取向,因为这个“刚”字是表示“钢”的性格,而所谓钢的性格,正是“斯大林的幽灵”!(同上,324~327页)。
这时候,杨刚萌生了去美国留学并考察美国社会的念头。1944年3月,在费正清和包贵思等人的帮助下,她收到哈佛大学女子学院的入学通知书,并获得为期一年的奖学金。根据当局规定,凡出国人员必须进中央训练团受训,但杨刚却宁肯不出国也不去受训。后来,经胡政之努力,由蒋介石特批,她才免于受训去了美国。在那里,她又写下了一批精彩的通讯,并结成另外一个集子——《美国札记》。
第二年,为了采访即将召开的联合国大会,萧乾从欧洲战场来到美国,与杨刚在旧金山重逢。想当年,由于走得太急,萧在赴英之前都来不及与杨见面,没想到阔别十年之后,竟会在异国他乡相见。对此,传记作家李辉这样写道:“在旧金山,一走下火车,萧乾就听到一声兴奋的喊叫。多么熟悉的女性声音,一下子把萧乾带进一种仿佛喝醉了酒的境界。”(《萧乾传》,226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在这次采访中,萧乾敏感地发现,尽管联合国的成立和纳粹德国的投降为中国带来了和平的希望,但如果国共两党还要为各自的利益而争斗的话,那就很可能爆发大规模内战。为此,他在散步中向杨刚倾吐了心中的忧虑。杨刚告诉他,“共产党是不会打内战的,关键是要看国民党愿不愿意实行宪政,给人民以民主自由”。在当时,尽管杨刚非常乐观,非常自信,“她的情绪似乎感染了萧乾,但仍不能完全打消他对无产阶级专政的严肃性的忧虑,甚至恐惧”。(同上,238页)在后来的接触中,细心的萧乾又发现:在杨刚的眼里,有一丝不太容易觉察的伤感和忧郁;在她的谈吐中,也夹杂着几声轻微的叹息。萧不知道她究竟是内心有什么矛盾,还是在其他方面遇上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