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让我们看看柳亚子为什么要反复强调他与民革、民盟的关系以及他在民革中的地位吧。柳认为,自从孙中山去世以后,国民党就“永久没有领袖了”。何香凝、宋庆龄和李济深虽然“是本党第一流人物”,但是由于“我有科学的预见”,并且“自信……不在毛先生之下”,所以“不论本党或中共,听我的话一定成功,不听我的话一定失败”。(《柳亚子选集》,591页)这话是一年前在上述《从中国国民党民主派谈起》中讲的,以这样一种心态来到北平,柳亚子肯定会感到不满,感到压抑,以致会处处碰壁。因此他所谓请不要把他当做党派人物而愿意归入文化界云云,完全是一种牢骚。
在这种情况下,柳亚子的言行不仅令人侧目,也引起了亲人的忧虑。无奈之下,他的夫人郑佩宜女士只好与医生商量,以血压升高为理由,劝他请假休息,谢绝一切活动。这一着果然灵验,宋云彬在日记说:“亚老近来兴奋过度,当有种种不近人情之举,其夫人深为忧虑,特与医师商,请以血压骤高为辞,劝之休息。三时许,医师果来为亚老验血压,验毕,连称奇怪,谓血压骤高,宜屏去一切,专事休息。亚老信之,即作函向民革、民盟请假,并决定两个月以内不出席任何会议。”(《红尘冷眼》,118页)柳亚子在当天的日记中也写道:“又为余量血压,较前增加至十度以外,颇有戒心。以后当决心请假一月,不出席任何会议,庶不至由发言而生气,由生气而骂人,由骂人而伤身耳!”(《柳亚子选集》,1197页)看到柳亚子真要休息,宋不仅称赞“柳夫人之计善哉”,而且还与叶圣陶开怀畅饮,表示自己“将摆脱一切党派关系”,叶圣陶也“大表同意”。(《红尘冷眼》,118页)
五、牢骚之三:遭遇官僚主义
柳亚子称病后,住进颐和园休养。据说他因为要吃黄瓜,打过管理员一个耳光;相比之下,人们还不知道他和警卫人员也发生过激烈冲突。
事情是这样的:
柳亚子搬走以后,叶圣陶、宋云彬、傅彬然等也离开六国饭店,住进东四附近的一个院落。尽管这里是华北教科书编审委员会所在地(叶是该委员会主任,宋、傅是其成员),但是门口却有持枪警卫。6月5日,柳亚子夫妇到这里拜访宋云彬。当时宋正在睡午觉,二人被警卫人员拦住,要他们登记之后才能进去。柳亚子对这种官僚主义的衙门作风非常反感,便径自往里去,大概是进入办公室以后,警卫员拔出枪来进行恐吓,这下子更惹恼了柳亚子,他拿起桌子上的墨水瓶扔了过去,却溅了柳夫人一身。这时傅彬然和金灿然闻讯赶到,才连忙向柳亚子道歉,并把警卫员申斥一顿。事情过后,宋云彬与叶圣陶、金灿然谈论此事,叶认为“我们不需要武装警卫,今后须将警卫员之武装解除,灿然同意”。(同上,131页)
1949年5月1日,毛泽东主席到北平颐和园益寿堂看望柳亚子。
由发牢骚到发脾气,在柳亚子来说并非偶然,这反映了他对新的政治环境很不适应。类似的感觉在宋云彬日记中随处可见。比如毛泽东抵达北平时,统战部以召开“座谈会”为名发出通知,到会后才知道是要组织他们赴机场迎迓。这很容易给人一种不被信任的感觉。如果说这种“座谈会”还勉强可以理解的话,那么下面一些座谈会就让人无法接受了。宋云彬在日记中说:
——凡开会必有报告,报告必冗长,此亦一时风气也。名为座谈会,实则二三人作报告,已将全会时间占尽,我等皆坐而未谈也。(同上,119页)
——教育座谈会今日第二次开会,不去出席,此种集会绝不感兴趣。(同上,121页)
——周恩来在北京饭店作报告,由文管会以座谈会名义邀请文化界人士出席,到者二百余人,欲“座谈”何可得也?(同上,125页)
——晚有座谈会,谈编教科书,除圣陶有较深刻之见解外,余人均尚空谈,可谓白费时间。(同上,128页)
尽管如此,参加座谈会毕竟是一种政治待遇。因此宋云彬对此也比较在意。有一天他和叶圣陶、傅彬然同时接到通知,说下午五时要开座谈会,后来又通知会议改期,他便和傅彬然去游天坛,没想到他们一走,叶圣陶就被接去开会。类似的不信任时有发生,使他深感“北平非久居之地”。(同上,116页)此外,他对有些人来到北平之后,一下子变得“满脸进步相,开口改造,闭口学习者”(同上,126页)非常反感,与此同时叶圣陶也有“上海解放后,必须南返”(同上,125页)之意。
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的“从沈阳到北平”一章中,也写了许多“意外的烦恼事”。这些“被误解”、“受屈辱”的事情和宋云彬的感觉、遭遇,可以作为柳亚子牢骚满腹的旁证。
六、牢骚之四:经济无方、干部无能……
柳亚子“因病”休息后,还做了两件引人注目的事。一是他以南社和新南社的名义,于4月16日在中山公园举行联合雅集,二是由他筹备组织的文研会于6月26日在中山公园成立。关于前者,尽管有周恩来、叶剑英、李立三等中共领导人参加,但是当局并不支持这种活动;至于后者,从宋云彬于第二天写给柳亚子的一封信中可以看出,文研会成立也是柳大发牢骚的一个例证。由于这是一封鲜为人知的信件,有必要将它摘录如下:
(上略)我有许多话很想跟您说。但自从搬出六国饭店以来,我们隔得太远了,见面时又常有许多客人在一起,无法畅谈,现在只好写信了。第一桩事情,我觉得您的那篇《文研会缘起》写得不大实际,而且容易引起误会,容易被人当作把柄来攻击您。例如您说“残劫之余,艰于匡复,司农仰屋,干部乏材,国脉所关,敝屣视之”。如果有人把它演绎一番,那么,“司农仰屋”不就是说人民政府的经济没有办法吗?“干部乏材”不就是说干部都是无能的,都是要不得的吗9最后两句,不是说人民政府轻视文化吗?幸而您写的是文言,又用了典故。否则流传出去,被帝国主义者的新闻记者得到了,他们会立刻翻译出来,向全世界宣传说:“你们瞧,连一向同情共产党的国民党元老柳亚子先生都这样说了,难道还是我们造谣言吗?”亚老请您想想,万一真的被反动派当作把柄来作反宣传,您不是要懊悔吗?(《红尘冷眼》,136页)
宋云彬(1897—1979)
宋云彬在日记中录下此信之后还继续写道:“根据上面所说的理由,我觉得亚老这次发起‘文研会’是一桩不必要的事情,同时觉得做的有点儿过火了。亚老有四十年革命历史,没有人不景仰。到过延安的几位朋友曾经对我说,他们在延安的时候,一谈到国民党的老前辈像亚老、廖夫人、孙夫人,没有不表示敬意的。”但是,由于亚老是一个感情胜过理智的人,特别是“自来北平后,精神亢奋,言动屡越常轨,而二三无聊之徒复围集其周遭,图有所凭借,余故致书恳切规劝之。”此外,宋还对柳亚子屡发牢骚的后果做了分析。他认为这不仅容易使朋友们因为怕受牵连离他远去,还会让经常收到他的抗议书或介绍信的领袖们疏远他。这样一来,又会使他牢骚更大,心情更坏。(同上,136~137页)
信写好后,宋云彬征求叶圣陶的意见,叶“连称好极了”之后,才以挂号信寄出去。
需要注意的是,大概在1946年下半年,宋云彬为《人物杂志》写过一篇题为《柳亚子》的文章,从这篇文章中也可以看出柳亚子从事文化活动的用意。文章说:“我们中国,历来有许多尚名节的士大夫,每值豺狼当道,奸佞满朝,政治败坏,民生憔悴的时候,他们就用言论行动来伸张正义,辨别是非。例如东汉末年的士大夫,就和‘口合天宪,手握王爵’的宦官作了一番轰轰烈烈的斗争。……明朝末年,士大夫们为和阉宦奸党斗争,纷纷立社,其中以复社为最著名。”到了清朝末年,情况比明末更坏,一部分士大夫又组织南社与恶势力做斗争。从表面上看,南社是文人的集会,事实上却是一个革命集团。“加入南社的人,都是能做诗写文章的”,他们的目的,不过是“借诗文来发挥民族思想,发挥自由平等主义”。(《人物杂志三年选集》,77页)正因为如此,在1949年那样一个时代,文研会无疾而终,中山公园的雅集成为绝唱,就在所难免了。
七、牢骚复牢骚
四天以后,也就是1949年7月1日,宋云彬收到柳亚子的回信之后在日记中写道:“接柳亚老复函,谓‘辱荷惠笺,深感厚爱,昔称诤友,于兄见之矣’然又谓‘事之委曲不尽然者’,则亚老仍未能了解余之真意也。”7月4日,宋又收到柳的来信,“谓前函尚多意气之辞,自在听鹂馆与周恩来等作一夕谈后,日来魂梦都安,更觉心平气静矣。”据柳亚子《北行日记》,周恩来与他长谈,是在6月28日下午。晚上周在听鹂馆设宴,张友渔、徐冰等人作陪,柳“颇有醉意”(《柳亚子选集》,1207页)。7月8日,宋写了一封回信,并在信末附有一诗:
屈子感情原激越,贾生才调亦纵横。
倘逢盛世如今日,未必牢骚诉不平。
7月21日,宋收到柳亚子的来信与和诗,这就是大家所熟悉的那首《口号答云彬》:
屈子怀沙逢乱国,贾生赋鹏值体明。
忏除结习我知勉,不作苏俄叶赛宁。
尽管如此,柳亚子的牢骚并没有结束。三天后,宋云彬去颐和园看望柳亚子之后在日记中写道:“亚老精神又由亢奋而转入消沉,宛如去年在香港时候矣。柳太太谓余言,亚老在故乡有稻田千亩,解放后人民政府征粮甚亟,每亩口斗口升,折缴人民币,无垢因此售去美钞六百元。又云,乡间戚友为无法缴纳征粮款,纷纷来函请亚老向政府说情者,亚老皆置之不理。”这种状况对于快人快语的柳亚子来说也许比较痛苦,但宋云彬却说:“此亚老识大处也,谁谓亚老有神经病哉。”(《红尘冷眼》,143页)
此后,虽然宋在日记中很少谈到柳亚子了,但还是能看到柳的一些情况。比如1950年7月23日有“柳亚老仍在‘低潮’时期,连谈话都无兴致”(同上,201页)的说法,到11月19日又有“亚老近来又大兴奋,喜管闲事”(同上,211页)的记录。
有意思的是,无论柳亚子怎样发牢骚,他的境遇都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相比之下,柳亚子发牢骚时往往进行劝阻的宋云彬,却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这显然是1958年柳亚子逝世时,宋云彬在日记中没有记录的原因。
200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