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到墙角里的一个三脚木架上取出一盒CD，放进CD机中。
“这是一段以萨满为元素的理疗音乐，闭着眼睛用心神倾听，会听到萨满的景象。”
“‘听’到萨满的景象？”我在思考她是不是说错了。音乐响起了，她半闭着眼睛，回到了图瓦的旷野，她像是神志迷离的萨满。我随着她半闭着眼睛，用心神倾听……
“叮铃铃”“哗啦啦”，一阵微微的铃声，又是一阵轻轻的笛声缓缓而起，向空中飘散而去。“咚”“咚”“咚咚咚”，沉沉的鼓声响起，一声声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我仿佛看到，在一块原始的空地上，在一片黑蒙蒙之中，有个全黑的人踏着鼓声摇头晃脑地跳舞，像是一头黑熊，又像是醉汉，看不见他的脸、身材；没有日月，没有时间，没有参照物，没有地点，没有光明，没有黑暗，没有天，也没有地……
“傍晚，天色已经灰暗了，我们一行几人去参加萨满治病的仪式。我们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当地的十几个人围成了一个圈，在中间堆起一些树枝、树干和草本植物，燃烧的草木冒着白烟袅袅升起，四周散发出神秘的幽香。燃烧草木是为了驱逐污秽的空气，以迎接神灵的到来。那个病人被用担架抬着，放在地上，他的家人陪伴着他。”
“一会儿，伴随着‘叮铃铃’的声音，萨满来了。他像是刚从戏剧舞台中走出来：他穿的神衣五彩缤纷、色彩斑斓，像是飘扬在联合国大楼前的国旗。他腰上、背上挂着很多金属装饰，有的是小片，有的是一串小喇叭形状的金属铃铛，‘叮铃铃’‘哗啦啦’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来的。他腰上的装饰是动物的造型，他的脸被帽子上垂下来的条条罩住了，帽子上插着几根黑色的羽毛，还有几面小镜子。”
“为什么要遮住脸？”我问。
“那面具有法力，能够降妖驱魔，还能够保护萨满，不让魔鬼认出来。他摇头晃脑蹒跚地围着火堆跳着，他一手拿着神鼓，一手拿着鼓槌，那鼓槌看起来像个羊腿。他的鼓上画着古怪的符号，那代表着天地、日月、星辰和动物图腾。各部落萨满的图腾符号不同。萨满身上的每一件道具都是有意义的。”
“萨满眼睛半闭着，一边击鼓，一边唱着，一边跳着。那舞步没有复杂的技巧，就是简单的跳动，可是，非常震撼，每一步都震动着我的心。他唱得既不像是音乐，也不是诗歌，是非常奇异的呼叫，我一句也听不懂，也听不出是哀伤、是安抚、是渴求。那旋律似乎一直重复着，他的声音充满了魔力，在这样空旷的、昏暗的原野上，这就是叫魂啊！如果在城市里，这状态会被认为精神病人在发作，可是，每个到场的人都非常庄严虔诚。”
“萨满的鼓声，强劲、震撼，鼓声掀起的气浪，直冲我的心，那鼓声仿佛在朝我喊：‘来吧！跟着我，这是你的路！’这是鼓的灵魂向我召唤，我的灵魂响应了回应！在鼓声中，我感到要神魂出游了，我仿佛可以穿越世界，我和我所经历的一切，我所知道的世界，都在消失。昨天、今天、明天，都不存在了，我就要和看不见的世界的灵魂交流了。”
背景中萨满音乐中的鼓声一刻也没有停，我不禁问：“为什么不断？没有了鼓声，萨满仪式会怎样？”
“鼓是萨满必不可少的，也是人类最古老的乐器。有节奏、强烈的鼓声，帮助萨满进入超常意识。萨满认为，鼓声是巨大的灵魂喜欢的乐器，鼓声也能够唤醒沉睡着的灵魂，鼓声也是在呼唤那些帮助萨满的精灵们。实际上，无论我们能否听到，我们就生活在一个有节奏地振动的宇宙摇篮中。宇宙间的一切都在有韵律地振动，万物都以自己的节奏运动，新星的产生、星球相撞是宇宙的鼓声，而我们人类内在的鼓声，就是心脏的跳动。鼓的节奏声比任何乐器都有力量，鼓声能把部落的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也让我们和自然中的万物相连。”
不知道是我的心追随着鼓声，还是鼓声随着我的心，我的心和那鼓声共振了。
“萨满神情神圣、专注，他又喊、又跳，猛烈地击鼓，他看起来快到了心神恍惚的状态，他震颤了一下，什么也没发生。可是，接下来，简直就是个魔术的时刻，他猛然振动了一下，如同被通了电流，浑身哆嗦，像是抽筋了，他摇摇晃晃，蹒跚了几步，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他已经完全不是正常人的状态，他的神志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他癫狂、神醉了！”
“这种神志迷幻的状态，也是超常的意识状态，萨满在这样的状态下‘出神’旅游。这就是萨满的绝招，他们能够轻易地、有意地从正常意识进入超常的意识状态。在那种状态下，人完全脱离了物质的世界，他们接触、进入另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宇宙。萨满就在那个看不见的世界冒险，从那里获得力量和答案，以解决这个世界的问题。当他们完成任务后，又回到这个世界。他们的超常意识状态和神奇的意识转变正是心理学家感兴趣的，出神状态能够微妙地转化一个人的意识。”
鼓声还在有节奏地响着，我仿佛离开了这个河边的公寓，融入了图瓦傍晚的旷野中，萨满到了另一个世界，将会带来什么信息？
“呼呼的风把火堆的火星吹得飞溅，萨满还在疯狂地跳动着，身上的彩条飞了起来，幅度越来越大；鼓声越来越激烈，他举着鼓全力敲，向左，向右，向天，向地；喊唱声越来越大，他时而大笑，时而像是狂野的狼嚎，围着的人群一起号叫喊着。咚咚的鼓声，呼呼的风声，噼里啪啦的火烧声，交织在一起，还有那飘散的火花，足以震住任何魔鬼！”
“这里发生的是一场真正的战争，萨满就是那出征的战士，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和魔鬼战斗，我们也从观看者变成了参与者，一起在呐喊中和魔鬼搏斗！那剧烈、紧密的鼓声，还有萨满癫狂的呼喊，也打碎了我正常的意识，我也在迷醉中。我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手指、头皮如触电一般，周围的一切恍惚起来。”
“突然间，那个病人俯首跪在地上，大喊大叫，向天地叩拜，又倒下来了。萨满不击鼓了，也不唱了，不跳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是魔鬼在捣乱，他在病人的腹部大抓一把，仿佛抓出了什么。萨满大喝着，好像是说：‘你往哪里跑！’几个回合后，他又跪在地上，龇牙咧嘴、面目狰狞，他在病人的腹部上吸、啃，然后吐出来，一会儿，那魔鬼似乎被啃掉吐出来了。魔鬼跑了，那病人呻吟着，要站起来，他活过来了。”
我感到浑身汗毛倒立，我庆幸萨满的胜利，那病人得救了。我又恍惚起来，仿佛我身临其境，看到萨满英勇地同魔鬼搏斗。这是留在记忆中的经历，是此刻的幻觉，还是遥远的梦？
“一切都结束了，萨满筋疲力尽，他气喘吁吁，几乎完全瘫软在地上，他的徒弟上来把他抬到一旁，用一个大碗向他的嘴里倒水。那被抬来的病人，站起来了，被搀走了。原来，那病人是从医院中抬来的，几天后他竟然完全康复了。巴博说，那萨满有个西伯利亚白虎精灵伴随，所以他像老虎一样地在啃肝部的魔鬼。”
“常听说，萨满和巫师活动包含了表演，可是，我所见的如果说是表演，简直是用整个生命来表演。他用心神竭尽全力地喊唱，用身心狂舞，那样的疯狂、迷醉、出神，不是一般人能坚持下来的！”
“那驱魔、夺回灵魂的情景如此震撼人心，发生的一切如此真实，打破了我理性的思维法则，质疑、怀疑、逻辑、分析不存在了，不再思维，不再考虑，我忘记了时间地点，忘记了来到这里的目的，我已经全心地参与了这场和魔鬼的战斗。此刻，我的好奇心完全变成了崇敬，萨满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他在狂舞、极度地颂唱，来和魔鬼战斗，他把病人的灵魂夺回来了！”
“另一个世界到底是什么，那是一种精神状态？还是一种现实？”我急切地要知道明确的答案。
“对于世俗世界来说，萨满所谓的灵魅鬼魔，也是萨满自己的幻觉，并不存在，萨满夺回灵魂之舞也就是表演。只有儿童和无知的迷信者才相信。可是，萨满达到了忘我的境界，超出了我们正常的意识状态，那个世界对于萨满是真实的，萨满的入神、神灵上身，就是用永恒的方式去接触超越时空的现实世界！如果没有体验到萨满仪式的惊心动魄，我可能会认为萨满仪式是一种落后、愚昧的活动，是人类理性不发达时代的迷信，是人类企图用神秘的方式掌握超级的力量。”
“萨满在超正常意识状态下才能够感知的‘并行宇宙’，我们在正常意识中无法感知。体验了那超意识的状态，那个世界是真实的。走进了极致的精神，就难以判断谁是疯子，谁是正常人。我们以为自己的精神完美无缺，以为精神病人的意识发生了扭曲。很多精神病人有超人的智能，只是他们所看到的世界和世俗世界相冲突。有时候，在精神病院的人并不疯狂，他们只不过不同于常人的意识，真正的精神病人也许并不在医院。”
我不再追问，“铁真人”能“感应”天地，也能妄想有个大组织迫害他，两者对他都是真实的。我一直处于矛盾之中，每当我的视野延伸到宇宙的格局和坐标中，我就不知道谁是清醒，谁在沉睡。我甚至不知道，我怎么变成了“我”？一切都如梦如幻，而梦幻却又如真实。
灵魂逃跑了，人就病了
“那个病人虽然看起来还很虚弱，可是，他已经显出了明显的生机。刚才他被抬着来，现在颤颤巍巍地被搀扶着能够自己走了。那萨满从病人的腹部抓出魔鬼，那黑魔被赶跑了，病人的灵魂就回来了。”
“那魔鬼是什么样？”我渴望知道那被驱赶、抓获的魔鬼是不是真的像魔幻片中的魔鬼那样丑陋。
“实际上，捉获的魔鬼并不是我们能够看到的物质形状的存在，那是一种消极、破坏的能量。图瓦的萨满认为，所有的疾病都是由‘虫子’产生的，而‘虫子’就是由消极的能量和思想变成的。恐惧、焦虑、悲伤、愤怒、内疚等情绪都是负能量，长期在这样的负能量中，就会有‘虫子’产生。”
“萨满认为，人的思维和感觉不是简单的身体活动，而是灵魂的活动，人的疾病和苦难都是灵魂出了问题，灵魂丢失了，或者被恶灵附体了，身体和心灵都失去了原初状态的和谐。灵魂是一个人的精华，灵魂不愿驻扎在这个肉体之中；灵魂逃走了，是一个人的精华丢失了，人就断了和宇宙的密切关系，失去了大地赋予的欢悦，也和原来的生活、身体脱离了关系。灵魂逃走后，不再归来，人就病了。”
“萨满的任务就是找回灵魂！”我记得她一再重复萨满“夺回灵魂”。
“是的！萨满要先找到丢失的灵魂，捉住它，让它与病人的身体重新结合成一体，只有把灵魂夺回来，赶走身体里面的恶魔，人才能得到疗愈。夺回灵魂，是人类最原始、深奥的治疗伤痛的技术，萨满狂舞仪式也是经典的夺回灵魂的方式。在萨满看来，病人的灵魂是被恶灵带走了，萨满派自己的灵魂，夺回在苦难中被掠走的灵魂。萨满进入了一种特殊的意识状态，让神灵自由出入自己的身体。萨满诊断、定位病魔，然后把病魔赶走。萨满夺回灵魂的征途不是强调外界，而是内在，这正是心理理疗所吸纳的，也正是我体验到的。”
“灵魂丢失不一定就是道德问题吧？我们总是用丧失灵魂形容一个人道德败坏，但是，很多病人并非是道德出问题才生病。恰恰相反，有时候，道德败坏的人，反而不痛苦。”我出生的时候，屁股先出来，出生后几个月，几次病危。老奶奶说，我拒绝来到这个世界，我的魂一而再再而三地想逃跑。
“道德败坏，一定是灵魂丢失了。灵魂丢失并不一定是道德出了问题，但可能会造成心理能量的阻塞、压制、积压。由于爱和恨，我们都有过心灵创伤的经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似乎忘却了伤痛。可是，那创伤没有愈合，只是被压在深处，造成内在的能量隔离、堵塞，在一定的时候，导致我们身体、心理系统的混乱、坍塌。萨满就如同中介，唤醒、激活了那些被隔离、阻塞、压制的能量，再度接通了生命能量。这不但带来了心灵、身体的疗愈，还使得生活再度有了活力。”
“萨满旅行，我最大的受益之一，是感受到了生命的能量场，理解了导致我们身心出现疾病的能量世界并不在我们的肉眼视野中，我们不能自大地认为，只有我们所在的物质世界才是‘真实的’。大多数人并不是很清楚自己所处的能量场，我们在不同程度上承载着情绪和身体的创伤，很多人的伤痛是由于陷入那些对彼此都有伤害的关系中，与彼此不能和谐的能量场交错在一起造成的。而我们习惯于看事物的表面，却看不到事物之间深层的连接，看不到事件彼此相关环环相套。如果以‘就事论事’的方式，只是解决具体的问题，其结果是一时暂缓、掩盖了表面的现象，却没有解决问题的根源。”
赵教授讲到能量是宇宙存在的方式之一，能量和信息能相互转换，人就是一个能量场，人的思想也会产生波。人也是一个信息场。只是我们的肉眼看不到这些能量和信息。这些又和中国的中医异曲同工，在古代，中医又和巫交织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