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到了他的住宅,这确是一座高贵的建筑,合乎最优秀的古代建筑的规范。喷泉、花园、小径、大路、树丛都安排布置得极有见识,极有趣味。我每见一样东西都适当地赞赏几句,可他却毫不理会,一直到晚饭后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他才带着一副忧郁的神情告诉我,他不得不考虑拆掉他现在城里和乡下的房子了,因为他得按照目前的式样重新建造,所有的种植园也得毁掉,把它们改建成现在流行的样子,还得指示他所有的佃户都这么去做,不然他就会招来非议,被人说成是傲慢、标新立异、做作、无知、古怪,说不定还会更加不讨国王的喜欢。
他还说,等他把具体的一些事告诉我之后,我也许就不会那么惊奇了,这些事我在朝廷时可能从未听人说过,因为那里的人一心埋头沉思,不会注意到下方发生的事情。
他谈话的内容总起来大致是这样的:大约四十年前,有人或是因为有事,或是为了消遣,到勒皮他去了,一待就是五个月,虽然数学只学了一点皮毛,却带回了在那高空地区学得的好冲动的风气。这些人一回来,就开始觉得地上什么东西都讨厌,艺术、科学、语言、技术统统都要来重新设计。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们努力取得了皇家特许,在拉格多建立了一所设计家科学院。这一古怪的念头在百姓中倒十分流行,结果是王国内所有重要的城市都建有这么一所科学院。在这些学院里,教授们设计出新的农业与建筑的规范和方法,为一切工商业设计了新型的工具和仪器。应用这些方法和工具,他们保证一个人可以干十个人的活儿;一座宫殿一周内就可以建成,并且建筑材料经久耐用,永远也不用维修;地上所有的果实我们可以任意选择让它们在什么季节成熟,产量比现在还要多一百倍。他们还提出了无数其他巧妙的建议。唯一让人觉得烦扰的是,所有这些计划到现在一项都没有完成,全国上下一片废墟,房屋颓圮,百姓缺衣少食,景象十分悲惨。所有这一切,他们见了不仅不灰心,反而在希望与绝望同时驱使下,变本加厉地要去实施他们的那些计划。至于他自己,因为没有什么进取心,也就满足于老式的生活方式,住在先辈们建造的房子里,生活中方方面面都和祖上一模一样,没有什么革新。还有少数一些贵族和绅士倒也是这么做的,但他们却遭人冷眼和毒眼,被认为是艺术的敌人,是国人中无知的败类,全国普遍都在改革发展,他们却一味懒散,自顾逍遥。
这位贵人一定要我去参观一下大科学院,说我肯定会感兴趣的。他就不再往下细说那些事了,以免扫我的兴。他只叫我去看一看大约三英里外山坡上的一座破房子,并对此做了这样的说明:从前,在离他的房子不到半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十分便利的水磨,它是靠从一条大河里来的水转动的,足够他自己家以及他的许多佃户使用。大约七年前,来了一伙这样的设计家,向他建议说,把这水磨毁了,在那座山的山坡上重建一个,说要在山岗上开一条长长的水渠,再用水管和机器把水送到山上蓄在那里,最后就用这水来给水磨提供动力,说是因为高处的风和空气可以把水激荡起来,更适合于水的流动,又因为水是从斜坡上下来,和平地上的河水比起来,只需一半的水流就可以推动水磨了。他说他那时和朝廷的关系不太好,许多朋友又来相劝,也就接受了这个建议。他雇了一百人,花了两年工夫,结果失败了。设计家们走了,把责任全都推到他身上,并且一直都在怪他。他们又去拿别人做试验,同样说是保证成功,结果却一样地令人失望。
几天之后,我们回到了城里。他考虑到自己在科学院的名声不好,不愿意亲自陪我去,只介绍了他的一个朋友陪我前往。这位老爷喜欢说我是个设计的崇拜者,又是个十分好奇而轻信的人。他这话倒还真不无道理,我年轻时自己就做过设计家之类的人物。
五
这所科学院并不是一整座独立的建筑,而是一条街道两旁一连串的几所房子,因为都快没用了,才买下来给科学院使用。
科学院院长十分友好地接待了我,我就在科学院里待了不少日子。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位或一位以上的设计家。我相信我参观的房间不在五百间以下。
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样子很瘦,手脸烟黑,头发胡子一把长,衣衫褴褛,有几处都被火烤煳了。他的外衣、衬衫和皮肤全是一种颜色。八年来他一直在从事一项设计,想从黄瓜里提取阳光,装到密封的小玻璃瓶里,碰到阴雨湿冷的夏天,就可以放出来使空气暖和。他告诉我,他相信再有八年,他就可以以合理的价格向总督的花园提供阳光了。不过他又抱怨说原料不足,请求我能否给他点什么,也算是对他这种精巧设计的鼓励,特别是现在这个季节,黄瓜价格那么贵。我就送了他一份小小的礼物,因为我那位老爷特意给我准备了钱,他知道,无论谁去参观,他们素来都是要钱的。
我走进了另一间屋子,却差点儿被一股臭气熏倒,急着就要退出来。我的向导却硬要我往前走,悄悄地求我不要得罪他们,要不他们会恨我入骨的,我因此吓得连鼻子都不敢捂。这间屋里的设计家是科学院里年资最高的学者,他的脸和胡子呈淡黄色,手上、衣服上涂满了污秽。我被介绍给他的时候,他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我当时实在想找个借口不受他这种礼遇的)。自从他到科学院工作以来,就一直研究怎样把人的粪便还原为食物。他的方法是把粪便分列成几个部分,去除从胆汁里来的颜色,让臭气蒸发,撇去浮在表面的像唾液一样的东西。人们每星期供应给他一桶粪便,那桶大约有布里斯托尔酒桶那么大。
我还看到有一位在做将冰煅烧成火药的工作。他还给我看了他撰写的一篇关于火的可锻性的论文,他打算要发表。
还有一位极有独创性的建筑师,他发明了一种建造房屋的新方法,即先从屋顶造起,自上而下一路盖到地基。他还为自己的这种方法辩护,对我说,蜜蜂和蜘蛛这两种最精明的昆虫就是这么做的。
还有一个人,生来眼睛就是瞎的,他有几名徒弟也都和他一样。他们的工作是为画家调颜色,先生教他们靠触觉和嗅觉来区分不同的颜色。真是不幸,那一阵子我见他们的功课学得不是很到家,就是教授自己也往往弄错。不过这位艺术家在全体同行中备受鼓励和推崇。
在另一个房间里,我十分高兴地看到有位设计家发明了一种用猪来耕地的方法。那方法不用犁和牲口,也省劳力,是这样的:在一亩地里,每隔六英寸,在八英寸深的地方埋上一些橡子、枣子、栗子和这种动物最爱吃的其他山毛榉果及蔬菜;然后把六百头或者更多一些的猪赶到地里去;猪为了寻找食物吃,几天工夫就可以把所有的土地翻遍,这样不仅适于下种,猪拉下的屎也正好给土地上了肥。当然,尽管通过试验他们发现费用太大,也很麻烦,而且也几乎没有获得什么收成,可大家都相信这一发明大有改进的可能。
我走进了另一个房间,这里边除了有一条狭小的通道供学者进出,其余墙上、天花板上全都挂满了蜘蛛网。我一进去,一名科学家就大声叫喊,让我不要碰坏他的蜘蛛网。他悲叹世人犯了个极大的错误,这么长时间以来竟一直在用蚕茧的丝,而他这里有的是家养昆虫,比蚕不知要好多少倍,因为它们既懂得织又懂得纺。他又进一步建议说,要是用蜘蛛,染丝的费用就可以整个儿省下来。这一点,在他把一大堆颜色极其漂亮的飞虫给我看了之后,我就彻底地相信了,他用这些飞虫喂他的蜘蛛。他向我们声称,蛛网的颜色就是从这些飞虫而来,又因为各种颜色的飞虫他都有,就有望使每个人的不同爱好都得到满足。只要他能给飞虫找到适当的食物如树脂、油或者其他什么黏性的物质,他就能够使蜘蛛纺出来的丝线牢固而坚韧。
另有一位天文学家,他承担了一项设计,要在市政厅房顶的大风标上安装一架日晷仪,通过调整地球与太阳在一年中和一天中的运转,使它们能和风向的偶然转变正好一致。
我忽然感到一阵腹痛,于是我的向导就带我来到一间屋里,那儿住着一位以治疗这种毛病而闻名的了不起的医生,他能用同一种器具施行作用相反的两种手术。他有一副很大的、装有一个细长象牙嘴的手用吹风器,他把这象牙嘴插入肛门内八英寸,将肚子里的气吸出来。他肯定地说,他这样能把肚子吸得又细又长,像一个干瘪的膀胱。不过要是病情来得又顽劣又凶,他就要把吹风器先充满气再将象牙嘴插入肛门,把气打进病人体内,然后抽出吹风器重新将气装满,同时用大拇指紧紧地堵住屁眼。这样重复打上三四次,打进去的气就会喷出来,毒气就被一同带出(就像抽水机一样),病人也就好了。我看到他在一只狗的身上同时做了这两种试验:第一种不见任何效果;第二种手术后,那畜生胀得都快要炸了,接着就猛屙了一阵,可把我和我的同伴熏得够呛。狗当场就死了,可我们走的时候,那医生还在设法用同样的手术让它起死回生呢!
我还参观了许多其他的房间,所见到的一切稀奇古怪的事就不再说出来劳读者的神了,因为我很想把事情说得简单一点。
至此,我只参观了科学院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专门批给倡导沉思空想的学者们使用的。我再来介绍一位著名的、他们称之为“万能的学者”的人物,之后再来谈沉思空想的学者。这位“万能的学者”告诉我们,三十年来他一直在思考怎么样才能改善人类的生活。他有两大间屋子,里边放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五十个人在其中搞研究。有些在从空气中提取硝酸钠,同时滤掉其中的水分子或者叫液体分子,以此来将空气凝结成干燥而可触摸的物质;有些在想将大理石软化做成枕头和针毡;还有些人在把一匹活马的马蹄弄僵,这样马奔跑起来就不会跌折了。这位学者自己此时正忙着两个伟大的计划,第一个是用谷壳来播种,他断言谷壳才有真正的胚胎作用。他还做了几项实验来证明他的主张,不过我脑子不太灵,搞不懂。另一项计划是,在两头小羊的身上涂上一种树脂、矿石和蔬菜的混合物,不让羊长毛。他希望经过相当一段时间之后,能繁殖出一种无毛羊推广到全国各地。
我们走过一条通道来到科学院的另一部分,我前面已经说过,沉思空想的设计家就住在这里。
我见到的第一位教授在很大的一间屋子里,当时他的身边正围着他的四十个学生。致意过后,他见我出神地望着那个占满了房间大部分空间的架子,就说,看到他在研究如何运用实际而机械的操作方法来改善人的思辨知识,我也许要感到不解,不过世人不久就会感觉到它是有用的。他又扬扬自得地说,还没有任何人想到过这么高贵的点子呢。大家都知道,用常规的手段要想在艺术和科学上取得成就需要付出巨大的劳动,而如果用他的方法,就是最无知的人,只要适当付点学费,再出一点点体力,就可以不借助于任何天才或学力,写出关于哲学、诗歌、政治、法律、数学和神学的书来。接着他领我走到了架子前,架子的四边都站着一排排他的学生。这架子有二十英尺见方,放在房子的正中间。它的表面是由许多木块构成,每一块大约有骰子那么大,不过有些还要大一点。这些木块全都用细绳连在一起,每一方块的面上都糊着一张纸,纸上写满了他们语言中所有的单词及其不同的语态、时态和变格,不过没有任何次序。教授接下来要我注意看,因为他现在要准备开动机器了。他一声令下,学生们各抓住了一个铁把手。原来架子的四边装有四十个把手,学生们突然那么一转,单词的布局就整个儿改变了。然后他又吩咐三十六个学生轻声念出架子上出现的一行行的文字,只要有三四个词连起来可以凑成一个句子,他们就念给剩下的四名做抄写员的学生听,由他们记录下来。这一工作要重复做三四次。由于机器构造上的原因,每转动一次,木方块就彻底翻个身,上面的文字也就会换到别的地方去。
这些年轻的学生一天六个小时花在这项劳动上。教授把几卷开本很大的书拿给我看,里边已经收集了不少支离破碎的句子,他打算把它们全都拼凑到一起,用这丰富的材料,写一部包括所有文化和科学门类的全书贡献给这个世界。不过,要是公众能筹一笔资金在拉格多制造五百个这样的架子来从事这一工作,同时要求负责这些架子的人把他们各自搜集到的材料都贡献出来,那么,这项工作还可以得到改进,并且可以加速完成。
他还对我说,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一门心思全都用到这项发明上来了。他已经把所有的词汇都写到了架子上,并极其精确地计算过书中出现的虚词、名词和动词与其他词类的一般比例。
这位著名的人物说了那么多,我万分谦恭地向他表示了感谢。我又向他保证,要是我有幸还能回到祖国去,我一定会说公道话,就说他是这架神奇机器的唯一的发明者。我还请求他准许我把这机器的形状和构造描画到纸上。我对他说,虽然我们欧洲的学者有互相剽窃发明成果的习惯,可他们要是知道了有这么一架机器,至少可以捞点便宜,到时候谁是它真正的发明者就会很有争议了。尽管如此,我一定会多加小心,让他独享荣誉,没有人来同他竞争。
接着我们来到了语言学校,三位教授正坐在那儿讨论如何改进本国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