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得出这一决定性的结论之后,我要求说一两句话。我对着国王说,我确实从某一个国家而来,那儿像我这样身材的男女有千千万万,那里的动物、树木和房屋都彼此相称。由此可以推断,正如陛下的每一个臣民在这里能够自卫、谋生一样,我在自己的国家同样也可以自卫和谋生。这也就是我对那几位先生的论点的全部答复。他们听了之后,只报以轻蔑的一笑,说那农民把我教得真好。国王的见识毕竟要高得多,他辞退了那几位有学问的人,派人把那农民叫来。巧得很,农民这时还没有出城。国王先秘密地盘问那个农民,接着再让他跟我和小姑娘对证,这才开始相信我们告诉他的很可能是事实。他要王后吩咐下去对我必须特殊照顾,也表示格兰姆达尔克立契可以留下来继续照看我,因为他已看出我们俩非常要好。宫里给她预备了一间舒适的房间,指派一名女教师负责她的教育,有一名宫女给她梳妆,另外还有两名仆人给她做些下活儿,不过照顾我的事却全由她自己承担。王后命令给她自己做家具的木工为我设计一只箱子做我的寝室,但样式必须先征得格兰姆达尔克立契和我的同意。那人真是个巧匠,他在我的指导下,用三个星期的工夫就给我做成了一间十六英尺见方、十二英尺高的木头房子。那房间有可以推上拉下的窗子,有一扇门,还有两个橱子,就像一间伦敦式的卧室一样。用作天花板的木板通过两个铰链打开或放下,王后的家具商给我提供的一张床,就是从上面放进去的。每天,格兰姆达尔克立契亲手把床拿出来晾一晾,晚上再放进去,之后再加锁把我关在里面。有一名以制造稀奇小玩意儿出名的工匠用一种类似象牙的材料,给我做了两把带靠背和扶手的椅子,还做了两张桌子,带柜的,我可以放一些零碎的东西。房间的四壁包括地板和天花板都垫得厚厚的,以防那些搬运我的人粗心大意出了事故,如果我坐马车,也不至于被颠坏。我要求在门上安把锁,免得老鼠跑进来。铁匠试了好多次才打出了他们那里从未见过的一把小锁,据我所知,英国有一位绅士家门上的锁比这还要大些。我想法把钥匙留在自己的一只口袋里,怕格兰姆达尔克立契会弄丢。王后又吩咐找出最薄的丝绸给我做衣服,那丝绸和英国的毛毯差不多厚,穿在身上十分笨重,后来穿习惯了才好一些。衣服是照这个国家的式样做的,有点像波斯服,又有点像中国服,倒也庄重大方。
王后非常喜欢我陪着她,少了我她简直饭都吃不下。她吃饭时,就在饭桌上的左肘旁边摆一张桌子和椅子给我用。格兰姆达尔克立契站在地上的一张小凳子上,紧挨着我的桌子帮着照料我。我有一整套银制的碗碟和其他必备餐具,和王后的餐具比起来,它们和我在伦敦一家玩具店看到的用来做娃娃房里摆设的餐具差不多大小。这套餐具由我的小保姆保管,都放在她口袋里的一只银盒子里,吃饭时她就拿给我,平时她总是亲手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和王后一起吃饭的只有两位公主,大的十六岁,小的才十三岁零一个月。王后总是把一小块肉放到我的碟子里让我自己切着吃,她喜欢看我小口小口地吃东西,把这当成一种乐趣。王后实际上胃口并不大,但一口也能吃下十二个英国农民一顿饭的量,见她这样子,我有一段时间非常恶心。她能将百灵鸟的一只翅膀连肉带骨一口嚼得粉碎,而那鸟翅膀就有尺长的火鸡那么大。她往嘴里塞一小片面包,但那也有两个价值十二便士的面包那样大小。她用金杯喝饮料,一口一大桶还不止。她的餐刀有两把镰刀拉直了那么长,汤匙、叉子和其他餐具也都成相应的比例。我记得有一次出于好奇,格兰姆达尔克立契带我去宫里看一些人吃饭,十几把像这样巨大的刀叉同时举起,我觉得在那以前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吓人的情景。
我前面已经说过,星期三是他们的安息日,每逢这一天,国王、王后和王子、公主们照例要在国王陛下的内宫里一起用餐。如今我已是国王的大宠臣了,每当这种时候,他们就把我的小桌椅放在他左手边的一只盐瓶跟前。这位君王很乐意同我交谈,向我询问关于欧洲的风俗、宗教、法律、政府和学术方面的情况,我都尽可能一一向他介绍。他头脑清晰,判断精确,我说什么他都能发表十分聪明的感想和意见。不过我得承认,一说起我亲爱的祖国,说起我们的贸易、海战和陆战、宗教派别和国内的不同政党,我的话就有点多了。他所受的教育使他成见极深,终于忍不住用右手把我拿起来,再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我,一阵大笑之后,问我是一个辉格党还是一个托利党。他接着转过身去对他的首相说人类的尊严实在微不足道,像我这么点大的小昆虫都可以模仿。“不过,”他又说,“我敢保证这些小东西倒也有他们的爵位和官衔呢,他们造了一些小窝小洞就算是房屋和城市了,他们修饰打扮以炫人耳目,他们谈情说爱,他们打仗、争辩、欺诈、背叛。”他就这样滔滔不绝地一直说下去,气得我脸一阵红一阵白。我那高贵的祖国文武都堪称霸主,它可使法国遭灾,它是欧洲的仲裁人,是美德、虔诚、荣誉和真理的中心,是让全世界仰慕和感到骄傲的地方。这样一个高贵的国家,想不到他竟如此不放在眼里。
但是就我当时的处境来说,我是不能对这种伤害表示什么怨恨的,仔细考虑过后,我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受了伤害。因为几个月下来,我已经看惯了这个国家的人的样子,听惯了他们的言谈,眼中所见的每一件事物也都大小相称,起初见到他们的身躯与面孔时的恐惧至此已逐渐消失。如果这时候我要看见一群英国的老爷太太穿着华丽的生日服装,在那里装腔作势、高视阔步、点头鞠躬、空谈闲聊,说真的,我很有可能要笑话他们,就像这里的国王及其要员笑话我一样。王后常常把我拿在手里站在一面镜子前面,这样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样子就一览无余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这种时候,说实在的,我就忍不住要笑话自己,再没有比这样的对照更可笑的了。我因此真的开始怀疑,我的身材已经比原来缩小了好几倍。
最使我气愤、最让我感到屈辱的莫过于王后的侏儒了,他是这个国家有史以来个子最矮的人(我确信他身高还不到三十英尺),可是见有个小东西比他还要小得多,他就傲慢无礼起来。每次我在王后的接待室里站在桌上同宫里的老爷太太们说话,他总喜欢大摇大摆地从我身旁走过,显得他很高大的样子,不说一两句讥讽我矮小的话真是难得。每当这种时候,作为报复,我只能喊他一声兄弟,向他挑战要跟他搏斗,或者说几句宫廷小听差常说的俏皮话。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被我说的什么话惹怒了,这坏小子竟站到王后的椅子上,一把将我拦腰抓起,扔进盛着奶酪的一只大银碗里后撒腿就跑。我当时正要落座,没想到有人要害我,结果整个儿栽进了碗里,要不是我擅长游泳,很可能就要吃大苦头。格兰姆达尔克立契那一刻正好在房间的另一头,而王后则吓得一时不知如何救我才好。可我的小保姆还是赶忙跑过来救了我,把我提了出来,这时我早已吞下了半夸脱多的奶酪,她把我放到了床上。不过我除了损失一身衣服外,并没有受到其他什么伤害,但那衣服是全坏了。侏儒挨了一顿痛打。他把我扔进那盛着奶酪的大碗,他们就强迫他把碗里的奶酪全部喝了下去,以此来惩罚他。以后他再没有重新得宠,因为王后不久就将他送给了一名贵妇人。我从此再没有见到他,这使我感到非常满意,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真不知道这么一个坏小子还会怎样来报复我呢。
以前他也曾对我玩过一次下流的恶作剧,引得王后哈哈大笑,不过同时她也确实恼了,要不是我宽宏大量替他求情,王后立即就叫他滚蛋了。王后从盘子里拿了一根髓骨,敲出骨髓后又照原样把骨头直立在盘子里。那侏儒见格兰姆达尔克立契到餐具架那边去了,就爬上她照顾我用餐时站的凳子,两只手把我捧起来,捏拢我两条腿就往髓骨里塞,一直塞到我腰部。我卡在里边半天不得动弹,样子十分可笑。我想差不多过了有一分钟才有人发现我出了事,因为我没敢呼叫,认为那样未免有失体面。不过帝王们很少吃滚烫的肉食,所以我的腿并没有烫伤,只是袜子和裤子被弄得一塌糊涂。因为我替侏儒求了情,他只挨了一顿痛打,并没有受到别的惩罚。
王后常常讥笑我,说我胆小。她总问我,是不是我的同胞都是和我一样的一些胆小鬼。事情是这样的:夏天里,这个国家的苍蝇十分恼人,这些可恶的害人虫个个都有邓斯特堡的百灵鸟那么大,我坐在那儿吃饭,它们就在我耳朵边不停地“嗡嗡嗡”叫,扰得我片刻都不得安宁。它们有时落在我的食物上,拉屎产卵,十分恶心。那些东西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当地人就看不见,他们眼珠子太大,看小一点的东西不如我来得锐利。有时候苍蝇还会停在我的鼻子或额头上,狠狠地刺我一下,味道极其难闻。苍蝇身上那种黏糊糊的物质我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据生物学家说,就是这种物质,使那些苍蝇能够将脚倒贴在天花板上行走。我费尽力气来抵御这些可恶的动物以使自己不受侵扰,不过每次苍蝇飞到我脸上来,我还是禁不住要吓一跳。那侏儒是常常用手抓一把苍蝇,然后凑到我鼻子底下突然一撒手把它们放出。就像我们这里的小学生玩恶作剧一样,存心吓唬我,讨王后喜欢。我的办法就是趁苍蝇在空中飞的时候,用刀将它们砍成粉碎,手段之灵敏,令他们大为佩服。
我记得有一天早晨,格兰姆达尔克立契把我连木箱一起放到窗台上,让我透透空气,天气晴朗的时候她通常是这么做的(我不敢冒险让她像我们英国人挂鸟笼子那样把箱子挂到窗外的钉子上)。我拉起一扇窗子,刚在桌子边坐下来准备吃块甜饼当早饭,忽然,那甜饼的香味引来了二十几只黄蜂,它们一齐飞进了我的房间,嗡嗡的叫声比二十几支风笛吹出的低音还要响。它们有的将甜饼一块块地叼走,有的围着我的头和脸飞来飞去,闹哄哄地叫得我不知所措,我非常害怕它们要来蜇我。不过我还是鼓足勇气站起身来,抽出腰刀在空中向它们发起了进攻。我砍死了四只,其余的全跑了,我立即将窗户关上。这些黄蜂都有鹧鸪那么大,我拔出蜂刺,发现它们有一英寸半长,像针一般尖利。我将这些刺全都小心地收藏起来,后来我曾在欧洲几个地方将它们以及其他一些稀罕玩意儿展出过。回英国后,我送了三根给格雷善学院,自己只留了一根。
四
现在我想就自己在首都洛布鲁格鲁德周围两千英里内旅行中的见闻,向读者简短地说一说这个国家的情况。王后陪同国王出巡从来都不出这两千英里的范围,国王到边境视察,她就待在原来的地方等他回来,这种时候我总是同王后在一起。这位君王的领土长约六千英里,宽在三千到五千英里之间,由此我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欧洲的地理学家认为日本与加利福尼亚之间只有一片汪洋大海实在是一个极大的错误。我一直认为,地球上肯定有一片相应的土地与鞑靼大陆相平衡,所以他们应当修正他们的地图和海图,在美洲的西北部加绘上这一片广大的陆地,在这一点上我愿意随时向他们提供帮助。
这个王国是一个半岛,东北边界是一条高三十英里的山脉,山顶有火山,所以根本无法通过。就是最有学问的人也不知道山那边住着些什么人,或者究竟有没有人住。王国的另外三面都被海洋所包围。国内没有一个海港,河流入海处的海岸边到处布满了尖利的岩石,海上一向是波涛汹涌,没有人敢驾驶哪怕是最小的船只出海冒险,所以这里的人与世界上其他地方完全隔绝,没有任何交往。可是大河里到处是船只,也盛产味道鲜美的鱼。他们几乎不到海里捕鱼,因为海里的鱼大小和欧洲的一样,也就不值得去捕捉了。这就表明,这一片大陆得天独厚,才能生产出超常大小的动植物来,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只有让哲学家们去判断了。不过有时候他们也会捉到一条偶然间撞死在岩石上的鲸鱼,老百姓捉到了就痛吃一顿。我知道这些鲸鱼非常大,一个人背一条都背不动。有时候他们把这种鱼当作稀罕物,用有盖子的大篮子装着送到洛布鲁格鲁德去。我曾在国王餐桌上的一只盘子里见过一条,那算是一味珍品了,不过我注意到国王并不爱吃。我想一定是这鱼大得叫他讨厌,尽管我在格陵兰还见过一条更大一点的。
这个国家人口稠密,有五十一座大城市,有城墙的城镇将近一百个,此外还有许许多多村庄。为了满足好奇的读者,也许把洛布鲁格鲁德描述一下也就够了。这座城横跨在一条大河上,大河从城中流过,将它分成大小几乎相等的两个部分。城市有八万多户人家,居民在六十万左右。城长三格隆格仑(约合五十四英里),宽两格隆格仑半,这是我在根据国王命令绘制的皇家地图上亲自测量出来的。他们特地为我把地图铺在地上,地图展开有一百英尺长。我光着脚几次步测直径和周长,又按比例尺计算,所以测量得还是相当准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