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总会熄灭。
江平看着桌案上的蜡烛这样想着。
从点燃的那一刻起,从被风轻轻一吹就可能消失的星星之火,变成点亮世界的持续火焰。
江平想到了人生,或者他想到了自己。
在属于自己的军帐内,江平对这些天发生的事感觉到恍惚,渐渐有些应付不过来的趋势。在这之前,他只懂杀人,他曾是先锋营最不要命的兵卒,靠着一颗颗人头走到了副将的位置。但是现在他却要考虑朝廷,考虑公主,考虑哪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人和事,这让江平觉得很累。
此时的江平坐在案前,赤着上身,那块难看的布料自然也扔了,换上了干净的止血布。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是困扰江平的却不是这道伤口,而是卫安邦的计划。
在卫安邦答应三公主的那一刻,江平就差不多猜到了卫安邦在想什么,因为镇北军内,只有卫安邦知道自己的剑法来路,也明白自己的剑有多强。江平也不得不承认,这也许真的是一个机会。
江平认为自己并不怕死,因为他曾经感受过死亡。
在之前的世界里,他就是一个缉毒警察,在一次缉毒行动中,毒贩的子弹准确地命中了他的心脏,中枪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没救了。
生命逝去的很快,他甚至没来得及说遗言。
江平并不怕死,不然他不可能成为先锋营最令北蛮人闻风丧胆的恶魔之子。
但是江平开始不确定,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完成这次任务,他不确定自己的剑够不够强,他不确定以自己现在的伤势还能不能完成那一剑。
所以他一直看着烛火,蜡烛已燃至底部,房间突然亮了许多,那是火焰在变大,江平瞳孔微缩,眼睁睁地看着那抹在刹那暴涨后走向寂灭。
看着黑暗的帐内,江平的心情突然放松了许多,他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随即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另一支蜡烛,点燃放上。
门口突然一阵风吹入,刚刚点燃的蜡烛就熄灭了。
江平皱了皱眉,重新点燃。
小文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案前,他看了看烛火,然后便一直盯着江平裸露的上半身。
江平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开口道:“你不在那个黄公公身边,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小文子没说话。
江平面色惊恐,捂着自己并不存在的胸部,紧张道:“我靠……我是正常的男人!”
小文子脸色微寒,似要动怒,却依然没有说话。
江平见自己故意出言激他都没效果,有些泄气,无奈道:“别告诉我你是准备来可怜我的吧?”
小文子终于开口,他一字一句,说的很清楚:“卫安邦想你死。”
江平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叹了口气,说道:“我想,你误会了。”
“我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卫将军不是想我死,而是在国家利益和个人生死之间,他选择了前者。”江平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更何况我的命都是卫将军捡回来的,他要我去死,好像也说得过去。当然,最重要的是,只有我能杀死格策。”
小文子轻哼一声,道:“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江平耸耸肩,道:“一向如此。”
“你会死的。”
“也许吧。”
“你不怕死?以你的能力,原本可以做更多事情。”江平今夜的平静让小文子很惊讶,在他印象中,像江平这般无耻的人应该都会怕死才对。
“说真的,还是会有点怕的。”江平认真地说,然后笑笑道:“但其实很多你怕的事,真正做了之后,你会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你死过?”小文子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嗯?”江平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这个问题,他只是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再死一次,会不会又重新在原来的世界活过来?
这真是个有趣的问题啊。
小文子仔细地看着江平的脸,映着烛光,他发现这人其实生得挺好看的,即便是长年生活在北方战场,皮肤却并不黑,而且还有光滑细腻的感觉,这副样貌,明明就应该是京城的公子哥拥有的才对。
于是小文子很由衷地说:“你长得很好看。”
江平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笑,道:“谢谢。”
你长得很好看,所以扮女人应该会很不错。
小文子没有再说话,就像在中军帐做的那样,转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卫安邦三人走了进来。
一去一来,就像是观光团队一样。
江平站起身,迎上去行礼。
卫安邦将他扶了起来,没有说话。
要说话是左彬,他将自己的佩剑递了过去:“这是我的佩剑,名为冷蛇,兵器榜排行二十一,还算是把好剑。”
左彬的话自然是谦虚,能在兵器榜排行二十一的何止是好剑,绝对可以称得上是神兵,这也是天启元年圣上为表彰其功绩的封赏之一。
冷蛇剑的上一任主人是刺客,进宫行刺失败,这才留在了宫中。因此冷蛇的剑道追求藏剑突袭,与江平这次的任务恰好不谋而合。
江平没有客气,伸手接过,然后毫不犹豫地拔剑。
剑光闪过,透着彻骨的寒气。
“来吧,让我看看你的剑。”左彬说着往后站了一步,卫安邦知道接下来的情形,示意黄公公与自己站得更远一些。
江平将手指放到剑脊上,顺着剑身滑动,静静地感知着冷蛇剑的气息,说起来奇怪,原本冰冷的冷蛇剑,随着他手指的滑动似乎在微微颤动,甚至剑身有温度升高的迹象。
左彬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再也没有怀疑的意味,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警惕,他从未见过剑圣的剑,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手指滑到剑尖,江平终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握剑的右手缓缓抬起,直指左彬。
要来了。左彬双眼精光爆闪,精神紧绷。
嗡——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剑鸣,江平的剑出手了。
他脚下是沙地,沙尘无风自起,随着他的身体移动,越来越多的尘土扬起,越飞越高,像是跳舞一般,最后,纷扬的沙尘竟是将江平整个笼罩在里面。
左彬的感受完全不一样,他没有注意沙尘,自江平动的那一刻,一股劲风便冲到了他的脸颊上,那不是剑气,仅仅是势,剑的势。
那股劲风几乎让左彬睁不开眼睛,他只能轻喝一声,暗自运气强行抵抗劲风。然后他终于看见了江平的剑,那柄破风而来的剑。
这一幕看上去实在太过怪异,江平的剑其实很慢,但是左彬却听到了破空的声音,剑能破空,为何却能这么慢?
但就像扬起的沙尘一样,飞得很慢,却能这云蔽日,这柄剑很慢,但是它的气势却越来越强,随着它的越来越近,左彬仿佛听见双耳有无数柄剑在嗡鸣,时而尖锐直刺耳膜,时而雄浑压得他心生烦闷。
剑更近了!
左彬再度发出一声长啸,双手合于胸前,然后同时向外微张,一股凝聚其毕身修为的力量从掌心推出,正面迎上了刺来的冷蛇剑。与此同时,左彬急忙后撤,要避开这一碰撞的锋芒。
左彬在尽力后撤,但是在另外两人看来,他的移动实在是太慢,甚至显得有些踉跄,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头顶。
沙尘中,剑芒突然一闪。
没有撞击,没有爆裂。
左彬全力的一击打在了空气中,然后冲到帐上,撕开两道伤口,飞了出去。
沙尘缓缓落下,江平的剑依然平指,他似乎从一开始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变,但是却有太多地方变了。
冷汗,从左彬的额头匆忙冒出,滑落。
冷蛇剑的剑尖,离他的咽喉只有半寸。
左彬咽了口口水,艰难地开口问道:“这便是剑圣之剑?”
“这一式,名为一线清光照夜寒。”江平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却带着满满的疲惫之意,他低着头,看着一抹红色再度在胸口上渗透蔓延开来。
卫安邦已经看得呆滞,黄公公却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这么慢的剑,真的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