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年,我再一次坐回到了课堂上,却没有丝毫熟悉的感觉。
几步之外的前方,头发花白的教授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专业内容,声音不高。两只蓝眼珠循环往复地在讲台下游动着。我用手支撑着频频下垂的脑袋,却没有办法阻止上下眼皮的亲密接触。
大概时差还没有完全颠倒过来。从上午的第一节课到现在,我完全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我努力振奋精神想让自己清醒一些,然而软弱的意志终究敌不过阵阵强烈的倦意。
想起了自己在国内的大学时代,那个时候,在课堂上睡了也就睡了,闷在宿舍里不去上课也是常有的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满世界的字母文字在我的脑海中充斥、挤压,我知道在这个风口浪尖的位置,作为一个外国人,我不能够允许自己偷懒。大不了晚上回到公寓认真研究研究教材,这份决心我还是有的。
每到周末,父母都要求我给他们打一个视频电话。自从我离开家乡,他们便不得不加劲补习这些高科技功能为的是方便和万里之外的女儿保持沟通。我还记得当他们第一次在视频那边看到早晨起来睡眼朦胧头发凌乱的我时,兴奋不已。
看到他们乐的合不拢嘴,我却觉得有些心酸。父母老了,该到了我努力赚钱养活他们的时候,我却一口气飞到了大洋彼岸,让他们日思夜想牵肠挂肚。
我承认自己是在逃避,逃避曾经一切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但越是这样,我对家乡、对过去的思念便越来越深刻。我每天都将自己搞的好忙好忙,就是为了能让那些琐碎的事情占据我的大脑与心灵让我没有闲暇的功夫去胡思乱想。但我做不到。
总有闲下来的时候。夜半人静,闷对孤灯,心里面空荡荡的。我想念家人,想念朋友,想念国内一切美好或不美好的事物。
我想念陈述。
我心中放不下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陈述目睹我离去的那天,我转身绕过一群人后,泪水再也克制不住。当年我想不到我们会以这样一种沉默的方式分别,陈述一定很恨我。
或许他早就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就如同我现在一样。不久前,我还收到了他的短信,得知他找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那么,他现在有权利而且也有能力主宰自己未来的美好人生了吧。
每当我想到这些,心中总会划过一丝忧伤。好像自己也能够体会到陈述的心情,在相爱两三年的恋人突然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从彼此的世界中消失,又莫名其妙地逃离到那么远的一个地方。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丝毫心理准备。我顿时觉得自己像是个玩弄感情的魔鬼,将一个人的心捧得很高很高之后,又立马摔得粉碎。
我觉得应该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交际圈子,好让自己从那种无休止的郁闷与内疚中走出来。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毕竟在国外,和那些白皮肤金头发的人玩儿的再疯再闹,也没办法真正融入他们。
在这栋公寓里,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就住在我对面那个房间里,叫Lilian,是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
说她地地道道,是因为她过着美国人独有的生活方式。我和她是在新生见面会上相识的,她说她很喜欢亚洲的女孩子,说那里的人都有一种特别的韵味。
我笑着问她是什么韵味,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个女孩挺可爱的。
Lilian个子不高,但身材却很匀称。穿紧身衣的时候,那种美国女性的曲线比例很恰当地被她诠释了出来。我曾经一直以为美国女人都是那种影视作品里肌肉发达的硬娘,直到Lilian像是一个妩媚的小女生出现在我面前。她让我想起了杜然,这两个女孩所带给我的感觉简直一模一样。
Lilian和我正式交往是当她发现我就住在她对门的时候,她的那张圆圆的嘴张的都能塞进去一个蜜桃。“我的上帝!”她大呼小叫地迎上来拥抱我,我来不及躲闪,差点儿就被Lilian推到了墙上。
我其实很喜欢她这种热情奔放的性格,尽管我不属于那种大大咧咧的女人。但Lilian给人的这种感觉并不做作,她的一举一动一惊一乍都能看出来是发自内心的情感。
她问我她的名字在中文里面怎么说,我在白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莉莲”两个字,告诉她这是两种美丽的植物。她便兴奋地将这两个汉字练习了很久。
看着她歪歪扭扭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我教给她的汉字,觉得单纯的人其实也挺快乐的。
和美国朋友接触的时候,可以暂时忘记国内的人和事,这也是我希望的结果。自从Lilian将我当作她的正式朋友时,便开始带着我一起参加她圈子里的社交活动了——说白了就是不停地参加Party,这是我能想到的他们唯一可以昼夜狂欢的方式。
学期的第一个周五,走出教学楼后,Lilian快步小跑追上了我,问我去不去晚上在她家举办的派对。
Lilian向我解释其实她的家住在城郊的一幢房子里,因为路途有些遥远不愿意奔波,便在学校附近租了公寓。
我本能地对这种热闹非凡的狂欢活动很反感,但这是她对我提出的第一次邀请。我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
就当是见识一下美国人的娱乐方式了。
见我答应了她的邀请,Lilian显得很兴奋,告诉我可以打扮的漂亮一些,一个小时后在公寓的楼下等我。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漂亮该如何打扮。回到宿舍,我打开衣柜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从最靠里面的位置艰难地取出一套紫红色的低胸裙。这是我当年参加毕业舞会时穿的衣服,是陈述特意跑了好几家商场才给我买到的。他说这个颜色能够显出我的气质。
和这套裙子搭配的还有一双亮黑色的鱼嘴高跟鞋,也被我一同带到了国外。我觉得这种正式着装将来肯定会用得上。
我把脚伸进去试了试,确保这双好久没碰过的高跟鞋能够合脚后,我松了口气。起身走了几步,感觉鞋跟有些高。我几近步履蹒跚地走到了盥洗台前,照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口,之后又化了一层淡淡的妆,满意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晚上六点,我准时出现在了公寓一楼大厅中,看到Lilian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抬头看到了我,那张标准的吃惊表情再一次写在了脸上,几秒之后,她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我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她在笑什么,以为自己的这副正式打扮惊艳到了她。我打量了几眼Lilian,发现她只换了一件简洁的V领T恤。我才想起来今天要参加的派对估计和那种正式舞会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我这么打扮或许有些浮夸了。
我尴尬地冲她笑笑,问她我需不需要回去再换一件出来。
Lilian连连摆手,说这身打扮挺棒的。没等我犹豫,她就站起身来拉着我出了公寓,径直向停车场走去。
大概是知道我穿的鞋跟很高,Lilian故意走的很慢,至少比平常的步速慢了很多。这一微不足道的举动让我心中一暖。
我们走到一辆小福特车旁边停了下来。Lilian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一按,汽车发出清脆的开锁声。
“这是你的车?”话一出口,我才觉得这其实也没必要惊奇的。一人一车几乎是这里的标配。
Lilian开车很稳,我懒洋洋地倚在副驾驶座位上,看着西雅图即将降临的夜幕景色。自从来到这里,我都没有正式踏出校园范围半步,更别提观赏这座城市的魅力。其实,大城市的夜景都是千篇一律的,五彩斑斓的街灯闪烁,飞驰的汽车在高楼林立中穿梭。我听着车中绵柔的美国乡村音乐,两眼之间渐渐朦胧,好像前方的道路泛起了一层薄雾。有那么一瞬间,我多希望左边开车的那个人不是Lilian,而是陈述。
汽车不知行驶了多久,我感觉我快要进入梦想了。Lilian轻轻地拍了拍我,告诉我到了。
我猛然清醒过来,一看表已经六点四十了。天空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但周围已是一片灯火辉煌。
Lilian把车挺好后,我同她一起走下车。旁边的一间小别墅大概就是Lilian的家了。Lilian告诉我她父母今晚不在,我们可以玩儿一个通宵。
玩儿一个通宵是什么概念,我完全不知晓。但我知道我马上就会体验到这种疯狂的感觉了。
随着Lilian走进家门,发现房子从外面看起来并不大,但里面却别有一番景象。我四下打量着房间的布局,Lilian叫了一声说自己忘了从车里把啤酒和汽水拿出来,我想跟出去帮忙,她却让我好好在沙发上休息。
屋子里除了我们两个之外空空荡荡的,大概她的朋友还没有来。我很喜欢这间房子的布置,想再去里面看看,但出于礼节只能乖乖地坐在沙发上等候着。
不多时Lilian抱着两个叠起来的大箱子走了进来,我起身上去帮她,发现箱子的分量并不轻。
一切处理妥当后,Lilian和我一同坐在沙发上休息。她回过头好奇地问我是不是还没有男朋友。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看着Lilian一脸坏笑地盯着我,我顿时明白过来。她一定以为我今天的这副打扮是打算在派对上吊一吊单身男孩的胃口。这种想法从她的脑海里萌生出来太正常不过了,那些美国电影的桥段我很熟悉,好多意想不到的情感都是在派对或舞会上偶然摩擦出来的。
但我并没有这个打算,Lilian似乎一直在等我的回答。我想了很久,对她摇摇头。
Lilian的眼神又是一亮。
没等她问,我便自己主动招供出来,因为我不想在这个注定疯狂的晚上节外生枝。
我说,我有男朋友,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