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早上再见到那个弹琴少女是在河边。
我是故意去找她的——因为我真的难以忘怀昨天的偶遇,我还想再多看她几眼,无论是光明正大的看还是偷偷摸摸的看,我就是希望我的视线里能有她的身影长久存在,我就是希望我能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我只能在胤雍继续停留四天,我只能到向阳再看她四天,四天后我就得披坚执锐奔赴沙场,四天后我就得随军而去生死难料。
天是阴青色的,像要下雨。但是就算下雨了也无妨。天晴也好下雨也罢,只要找得到她,打雷下雪都没问题。
天一亮我便进了城,焦急地叩开酒楼的店门。睡眼惺忪的店小二连着三遍没听清楚我的话,好不容易明白后说早上那少女一般在河边洗衣服,要听曲子的话下午再来。
他怎么就是不明白我不是为了曲子才来的呢?我在心里暗笑。只不过因为光顾着笑,忘问具体在河的上游还是下游,结果耽误了不少功夫,见到那少女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我是循着捣衣声找到她的,站在上游的她还是穿着那件蓝衣。我看着她从身旁的木桶里拿出一件衣服浸在水里抖了几抖后将其拎起放在一块磨得光亮的青石板上,衣杵一下一下的打,声音闷闷的。我离她约有百步之遥,借着一棵大树挡住身影,默默地注视她,看她吃力地拧干一件件衣服,看她不时地将一线滑落的鬓发掠至耳后。看着她,我明白了西施浣纱的美丽,懂得了沉鱼潜底的缘由。我不是画家,无法在纸上泼墨挥毫去描绘她的那种娴静端庄的魅力,我只能当一个雕刻师,把她的容姿深深刻在心里。
她拧干最后一件衣服。这时,衣服脱手了,顺着湍急的流水往河下漂游。她拎起裙角追,步履踉跄,应该是因为久蹲在河岸边洗衣捣衣而使双腿麻木了。
我飞身捞起水中的衣服,拧干后想递给她,可她离我太远了,一如昨日在屏风后,她侧着脸,视线投在滚滚的江水上,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你的衣服。我停在原地说。
她寸步未动,依旧侧着脸,只不过抬起一只手臂示意我把衣服送过去。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送过去吧?不,她大可走过来把衣服拿走,反正我又不会吃了她,她没什么可担心害怕……然而想归想,我的双脚不听使唤的迈步,将衣服送了过去。
她的手指抓住衣服正要将其抽走,我鬼使神差的不肯松手。“敢问姑娘芳名?”我问。
她低头,咬着唇一言不发。
敝姓唐,名轩鹤。敢问姑娘芳名?
等了好久,她才看着我。那一双碧清的妙目中荡漾着鳞鳞微波,轻易就让我的脑子陷入了混沌,我在她的眼睛里难以自拔,只觉得万物皆是她的陪衬。
念念……
什么?
我叫念念,小姓姚……
姚念念么?
是的。
我如释重负的笑了,松开了抓着衣服的手。姚念念……我在心里默默念叨,是念念不忘的意思么?确实人如其名啊。正欲在说些什么,可她已转身往上游走,容姿款款步步生莲……
我伫立着,任由那蓝色的影子渐行渐远。说些什么呢?她会回上几句话呢?还是沉默吧,这个姑娘离我太遥远,咫尺也是天涯,我们短暂的相遇,却唯有分离。我只能远远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离开,只能记住她的一个个细微却和自己毫无关联的动作,然后在他处无人之时独自回味。
如果有一天你能为我而喜或为我而忧,如果有一天我可以成为你生命里一个举足轻重的人,该有多好。
我叹息一声,正欲转身离去,却见一双杏眼转动着万千辰辉向我看来,然后忽地转回消失。于是我的双脚又一次在土里生根了——
念念,……我在心里轻轻呼唤这个名字,只觉得胸膛深处有什么因她刚刚回眸一瞥而温暖莫名。
假若不是父母从小要求我尽量克制自己——要达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我怕是要在当天下午一路哼着小调回军营了。傍晚的空中燃着绚烂的火烧云,它们那羞怯的颜色一如少女脸上的红晕,盖过任何一张由香粉胭脂涂抹得来的桃花面。坐下的乌骓马似乎受到了感染,迈起步子轻快活泼只差没摇头晃脑。
“将军看起来心情不错。”副官素来同我关系密切,说起话来也没什么身份的观念,见我回到营地,赶忙过来牵马,“就快打仗可神色并不焦虑,莫非是有妙计御敌了?”
“别浑我。”我佯怒,“酒喝多了吧你,难不成要我哭丧着脸上战场啊——士兵们岂不是跟着我消沉啊!”
“哎哟。这哪儿的话!下官就随口说两句——将军就把你一贯的‘儒将’风度丢下了。像个看上姑娘就满怀心事的毛头小子……”年近四十五的副官唠唠叨叨,“容易着急——”
我身子一僵,顿时无话可说。“看上姑娘就满怀心事的毛头小子”算是正中我要害了,难道喜欢一个人就那么明显么?我狐疑地看着为我牵马的副官,不禁问:“喜欢上姑娘就回着急上火么?”
“可不是嘛——”这个老伯顿时神采飞扬,“想当初我喜欢上我浑家那会儿才是个十七岁的肉铺伙计。赶集的时候看见她了,瞧了一眼就没忘!回店里后满心里就是她,四处跟人打听她的名字、住址,干活老走神还总被掌柜的训。这还不上,那阵子老容易上火,三天两头想往外面跑,只想瞅一眼我浑家,看见了呆笑看不见心里跟猫抓一样,还跟别人吵架!”副官摇头,“就是不敢主动跟我浑家说!”
“哦?那怎么就成亲了?”我挑眉。
“唉——还不是我老爹——”副官挠头笑,“让他老人家看出来了。他问的久,我只好说呗。结果隔了不到一个月,我爹就请媒人去提亲了!她答应了!”
“那挺不错。”我淡淡接口,可心里依然不平静——副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可我呢?念念她喜欢我么?我们俩算是有情人么?
“将军还未娶妻吧?年岁几何?”副官问。
“未娶,今年虚岁二十。”
“二十了——哎哟,还没娶!那有意中人了么?”
我的脑海里闪过念念抱着木盆沿河迤逦而去的背影,不由得点点头。
“跟她说了没?”
我老老实实地摇头。
“跟我当年一样唉!愣是藏在心里不跟她说。只是将军啊,依下官的经验,您还是早些去说得好!”
我心想你不是由你老爹提的亲么?怎么着你还有经验了!?
“将军是不知道啊!我浑家当年可是出了名的好姑娘。打她主意的多了!辛亏她也喜欢我,所以赶在我之前提亲的都碰了一鼻子灰!哈哈!我当年真没想到我浑家也是因为在庙会上看了我一眼就不愿嫁给别人了!”副官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继续唠唠叨叨,“成亲那晚她跟我说她就期盼着我家来聘,苦等了不少时候!唉!早知如此我就厚着脸皮自己去提亲了……”
有些事果真是得自己亲自去试一试才知道吧。我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可念念她会喜欢我么?我回忆着小河边她回眸一瞥时的风采,却忍不住怀疑那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我臆想出的幻觉。
“将军!”又有一士兵跑来,他单膝跪地奉上一纸军书,“刚刚杨将军飞鸽传书,要求我们后天就到!”
“出了什么事?”我问。
“前线告急,需要将军速去支援。守在前线的穆将军已苦战多日,士兵伤亡惨重,难以应付战局。”
“传我命令——即刻行军!昼夜兼程!”我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