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原本只是潜伏在地板上方,现在熊熊地燃烧起来了。颜希感到炙热难受,他的身体都快爆炸了。一个预料中的巴掌落下来,然后是一根棍子扬起来落到他身上,他迷蒙地看着棍子在空中闪过又砸到他身上,疼痛仿佛是游离在周身的一层薄膜,并未真正让他感到疼痛,但是两行灼热的泪被压抑着,终于压抑不住了,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心脏像是被一条铁丝紧紧箍住,发出坚硬的疼痛。他仰起脸来,只是感到棍子砸下来的时候那阵飞速掠过的气流冲击着他的脸,其他的,都是一片模糊。
当爸爸和妈妈离开客厅的时候,颜希揉了揉眼睛,眼前的画面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妈妈在房里啜泣的声音、爸爸急促沉重的喘息,都像是从一个遥远的世界传递过来的,隐隐约约地在他身旁响着。
他走到沙发旁,拾起手机,把散乱在一旁的电池和后盖一一装好,反过来才发现手机屏幕早已成了碎片。
刚刚坐在车上的时候还在想,是不是要给苏晓璐发个信息或者打个电话,她现在一定万分煎熬地坐在晚自习课堂里,不安地、一遍一遍地发信息。颜希握着手机,将屏幕的碎片扒掉,他看着一个空荡荡的屏幕,心也如同黑漆漆的屏幕一般空寂。
不发了。他把手机扔到地上,一仰头倒在沙发上。
他闭上眼睛想,睡一觉,或许醒来后,这个世界就会有所改变……
第二天早晨,他看到爸爸站在面前,余怒未消地吼道:“你是真不去上了?不去上我也不逼你。”说完站在一旁看着颜希。颜希支起身体,爬起来,看了一眼爸爸。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在等待他的妥协,只要自己轻轻地一句——爸,我以后不这样了,快迟到了,你送我上学去吧。他一定还会和往常一样做早饭,从车库里推出摩托车送颜希。
但是,颜希只是淡淡地扫视了地面上屏幕的碎片,拿起书包,推开门便走了。
在路上,他慢慢地走着,也没去取电动自行车。他知道迟到了。但是他不着急,他只想在路上静静走着,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听,什么也不去想,就这样静静地沿着直线抑或曲线行走,慢慢地走,没有时间的压迫,按自己的方式走,哪怕走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下课了。
他走到便利店用公共电话给苏晓璐打了一通电话。他听见电话迅速挂断了。在上课,他放下话筒的时候想。
就在他转身走下台阶的时候,他听见电话响了。他转过身抓起话筒。
“我在上课,刚刚挂了。我跟老师说要上洗手间,这才给你回电话的。”
“嗯。”颜希不知怎么了,有一股闷热的湿气涌上胸腔,他的脑海里挤满了滚滚热气,他张口说道,“苏晓璐,我爱你。”
苏晓璐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她顿了顿,然后才问:“颜希,一切都还好吧?”
“嗯,一切都好。”
“那——我还要回教室,我先挂了,你要来上学啊,我等你。拜拜。”
颜希从便利店出来的瞬间,他抬起头看向路上奔涌的阳光,整座城市仿佛是来自一颗遥远的星球,沉浸在阳光的层层包围之中,甚至他可以清晰地感到,在这座城市的周围,升起淡紫色雾霭。这是一个幻境般祥和的时刻。
颜希走在路上,他感到有一股力量托着鞋底,他的两只脚在路面上一前一后地弹动着,鞋以上的部分似乎变成了透明状,两只弹动的脚能带他去任何地方,甚至飞到这个城市的高空中,透过一只飞鸟的眼睛去看一看苏晓璐窝在教室的窗口下偷偷发信息的样子。
*3
“你是一个借读生,如果你在学校犯错误,没有什么一次警告、二次警告,将被直接开除。”
颜希抬起头,他看到班主任以一种悠闲的姿势坐着,手指敲着键盘。
“这不公平,我们借读生花了更多的钱来这里上学,为什么我们直接被开除?这不是典型的二等公民?”
“话可不能这么说……”班主任轻飘飘地说道,“这是规定,本来你们也不应该在这里读书……”
颜希愣了会儿,在脑海里搜刮了半天,也没有搜刮到一个词,他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班主任旁边。
“学校明文规定的‘四不’。我们也不情愿开除哪个学生,我给你一次机会,但是下次如果还有这种事情发生,我就直接上报年级了。”
这是一次意料之外的转折,但是颜希看到班主任桌上横着两条苏烟,就明白了。
他连书包都顾不上拿便跑出校门,一口气跑到家里。
他看到做午饭的爸爸,大声吼起来:“是你给那个畜生送礼了?!”
“畜生?我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学生这样叫老师!你说话给我注意点儿!”
“一个位置三千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师!很早我就跟你说过,不要给那个畜生送礼!”
“不送礼?不送礼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上学呢!你以为我情愿去送礼,是不是钱多得没处去?我和你妈连买一双皮鞋都舍不得!你还在这儿叫嚷什么?!”
颜希听到这里软下来。他看着家里的破旧家具,心里涌上一阵难过。爸妈还准备在自己中考后换掉家具的,但是为了去那所重点高中借读,家里花了几万块,这事就给撂下了。
吃饭的时候,爸妈显然和蔼了很多。他们开始给他讲,供他上这个四星级高中其实不容易,学生时期的恋爱没什么经济基础,要想以后日子过得好现在就得抓紧……
末了,爸爸的那段话让他着实难过了好一阵。
他说:“我从不求人,但是听说能找某人帮忙就能给你借读名额的时候,我带着两瓶五粮液和两条苏烟站在人家门口等了一个晚上,外面下大雨,皮鞋里都进了水。把东西推到别人面前,还要赔笑脸,这种滋味你懂吗?我没后悔,因为我屈膝求人只是为了我儿子能站得更直!”
颜希吃着饭,听完这话的时候,他抓筷子的手微微有些松。他喉咙里涌上的一股热流,让每一个通过的米粒都像梗着的刺一样令他难受不已。
吃完饭,他说:“今天的饭碗我洗吧……”
“你去复习好了,你高考考得好比洗一万个碗都让我高兴。”
颜希找出英语书背了半小时的单词,然后就去睡觉了。午休的时间漫长而又短暂,在笔直的线条一般的午睡里,他睁开眼睛又闭上,他一瞬间又感到一阵暖意拥裹了自己,整个世界,重新面向了他,重新看着他的眼睛,让他感受到了光明。
下午的课上,颜希认真地记着笔记,当他伸了个懒腰的时候,一转头,他看到了苏晓璐。他迅速掉过了头。
晚自习前,苏晓璐约他去吃晚饭。颜希说:“我们分开吃……好吗?”
“什么意思?”苏晓璐声音变大了。她的眼睛像小鹿的眼睛直直盯着颜希的脸。
“没……真的没什么,晓璐……我只是,不想太明显……”
“你出来说!”苏晓璐转身走出教室。颜希只好尾随其后。
当苏晓璐走到六楼顶层的时候,她停下来,背对着颜希。
“你是要分手?”苏晓璐在黑暗的顶层问。她依然背对着颜希。
“晓璐,我只是不想太明显。但我还是喜欢……”
“不太明显是什么意思?到最后就不明显了,然后就自然而然地没了。”苏晓璐在黑暗中转过身,她的头发在晚风中轻轻飘起。但是她的眼睛是亮的,她看着颜希,重复道,“是不是自然而然就没了?”然后她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颜希有些慌了,他解释:“晓璐,不是你想的,真不是……”
苏晓璐转身直往楼梯的方向跑去,颜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晓璐,晓璐!”他一把拉过她。她的眼睛闪着亮光扫视着自己,然后她一字一顿地说:“退、学、吧。”
颜希的手一下子松开了,他后退了几步,摇摇头:“这太不理智了。”
“那你就理智去吧。”苏晓璐说完就跑下楼梯。
颜希蹲下来,抱住头。从下方传来苏晓璐沉重的脚步声,像是一群受伤的灰鸽,零散在黑暗中,一只一只掉到了地面。他紧闭着眼睛,努力克制住自己,拦截住心底的那份难过,因为他明白,只要这泪一旦涌出来,他就想立刻弹出去追苏晓璐。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你不能,你不能,你不能!”手指陷进头发里,狠掐着头皮。
他感到整个世界就像盖了个盖子一样昏暗得让他难受。
回教室上自习的时候,他看到苏晓璐的座位上空荡荡的。桌上零散着书本和笔。
今天又是星期五,颜希想。星期五的时候,苏晓璐总会兴致勃勃地跑过来问:“星期天去哪里玩啊?”而颜希总是垂下手来揉揉她的头发:“随你啊。”
“那——我们去喷泉广场,我们去溜冰?”
“好啊。”
“那星期天见喽。”
颜希在座位上坐下来,他沉沉叹了口气。然后他猛地站起来,转身跑向楼梯,他跑得飞快,一步跨过四个台阶。
六楼顶部是空的。
他又飞身下来,跑回教室。
苏晓璐的位置是空的。
他又转身跑下楼梯。
操场上是空的。
他跑到观景池一旁的小亭子。
亭子里是空的。
他跑到地下车库。
放着苏晓璐车子的地方,是空的。
一切都是空的空的空的。
一块一块巨大的空白像一把巨大的金属勺子掏着他的骨髓,在他脑海里翻腾搅动。
这一块一块的空白从不同地方涌动着,一齐包围了他,在他眼前来回转动,像一个个漆黑的洞穴,从洞穴里传出的声音令他毛骨悚然。他浑身急剧战栗着,几乎不能忍受周身的空缺,他举起双手放到嘴边,大声吼了句:“苏晓璐!”
三个字,一个一个的,从唇齿间迸出来,像炸弹般在空气中接连炸响。炸完了,留下一股窒息的烟火味,最后连烟都散了,烟散了,眼前还是一个一个接连的空白。
颜希站了很久。
他闭着眼睛,不知道苏晓璐去了哪里。他心里隐含着忧虑,他担心苏晓璐,担心得快疯了,但是他也无能为力。他累了、倦了,只想停留下来,站一站、吹一吹风、淋一淋雨,再被太阳晒一晒,说不定,一切发霉的过去就会变好了。
然后他开始慢慢地往前走,不回头,往前走,风里恍惚传来他的名字,他也不去理会。他现在只是笔直地往前走,然后拿起公共电话,拨出一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晓璐,你在哪里?”
“哦,我不在学校。”
“你在哪里,我去见你……”
“不用。你早早回教室吧。”
“我去找你。”
“老师看到我们俩的位置一齐空着不好。”
“晓璐……”
几十秒的沉寂。
然后苏晓璐轻轻地挂断了电话。
没有“再见”,没有“星期天见”。只是噗的一声,电话断了。
只是从听筒深处,隐隐传来苏晓璐朗读那首诗的声音:
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 / 我的脚趾正好十个 / 我的手指正好十个 / 我生下来时哭几声 / 我死去时别人又哭 / 我不声不响的 / 带来自己这个包袱 / 尽管我不喜爱自己 / 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我在黄昏时坐在地球上 / 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晚上我就不在地球上/早上同样 / 地球在你屁股下 / 结结实实
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管他明天醒来会在哪只鞋子里,反正不管在哪只鞋子里,都还在这个老不死的地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