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自己是否具备基本的生存能力,妻子时常告诫我要把一半交给现实。但大部分时间我都像只不闻世事的虫子,居住在书的核里,从巴特到海德格尔,从维特根斯坦到本雅明,从舒尔茨到科塔萨尔,从勒克莱齐奥到马丁·瓦尔泽,来回穿梭着,浸泡在斑斓多姿的意象里。骨头一天天泡软,剩一个空壳,在现实物事的缝隙间行走。偶尔扯嗓子吼几句,抖掉身上一些麻木多余的尘屑。我提前过着一种老年人式的生活。在一条巷子里,我看见一辆废弃的拖拉机,锈迹斑斑,只剩几根零散骨架支撑着它喘息的灵魂。灵魂是有声音的,我坐上去,它就嘎吱嘎吱地说话,说着一种晦涩难懂的语言,语言里有铁锈和柴油的味道。我煞有介事地听着、观摩着,屁股下没有坐垫,是一个铁框,铁框下是空掉的油罐,下面连着一架柴油机和一条褐色的粗链带。这个部件大概就是拖拉机的心脏,只要它活着,拖拉机就能够开动。但开动又有什么意义,正如一个岁暮老人奔跑又能追到什么额外的价值。我不是岁暮老人,我的心脏还强有力地跳着,我应该做点儿什么让自己更鲜亮,比如说追逐啦、挣钱啦、找份安稳的工作死心塌地做着啦,然后将自己放逐在养羊人的那则寓言里。但不管下一秒要做什么,我首先得从垂垂老矣的拖拉机上下来。
一段时间以来,我在一条时而热闹时而清冷的街上活着。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估计将来也不会懂。赶集时,我就出来游荡。一个彪悍的湖北男人在向一个更彪悍的屠夫推销刀具,月牙形的刀在早上9点的光照下一闪一闪地落下,一块猪肉骨头碎成两半。“怎么样,还利索吧?”“利索是利索,就是贵了。”随后就是一段漫长的讨价还价。在吵吵嚷嚷的繁杂集市上,各种关系紧张地发展着:湖北男人恨着屠夫,猪肉恨着刀,街道恨着人,人恨着鬼天气,我的妻子恨着我。几天前,我把嗑完的瓜子壳撒了房间一地,她咬着牙狠狠地骂我,要和我分居,这件事导致我们至今相向无话。我在恨什么呢?几天来,我都在构架文字,狠狠地抽了近十包烟,也没有搭建出自己满意的效果。朋友说语言仅仅是工具而已,但仅仅是工具吗?否则谁是卡夫卡?谁又是博尔赫斯?五十米之外,有人在盖房,盖房多简单啊,水泥、钢筋、石头、砖、沙子、搅拌机,材料都齐了,按程序走,一块块垒起来就是,全是体力活。但建筑仅仅是这么简单?如果一切创造只是数学上的公式,埃菲尔铁塔又如何存在?巴特好像说过:实用从来都只会掩盖意义。普通住房讲究实用,家居而已,衍生不了任何可供探索的意义。文字也可以讲究实用,不过以这种方式操作的人大多成了心灵鸡汤的布道者,他们是《读者文摘》之类杂志的常客。成不了克洛德·西蒙那样精怪的写作者,至少我也会离经叛道。就像往常,我总是沿着吴村镇那条溪流的上游走,现在我故意偏离习惯性的轨道,人往右一折,朝下游走去。下游肯定有上游没有的事物,比如一棵斜斜伸入溪水上空的香樟树,它的侧枝侧叶全部集中于上方,和香樟的主干垂直。下午多么安静,天多么蓝,香樟树多么古怪。更古怪的是一个在下游浣洗衣裳的妇女,我问她为什么不去上游洗,上面的水肯定比这里干净。她头也不抬,冷冷地丢下一句:“不去上面。”我又想,为什么非要去上游?上游复上游,何处不是上游,就像道路复道路,旅行的方式又岂止是在路上,通过想象照样可以完成,说不定完成得更奇谲、更丰满、更有戏剧色彩。
我爬上小溪边一个高坡上的废墟房,久无人居,残墙断垣,数不清的被阳光照白的蚊子在废墟上飞着飞着,如仙如鹤。爬上墙,临高而立,三米外是一个破损的窗牖,像是一个旧画框,画框里正好是那个埋在花花绿绿的衣服堆里搓洗一只袜子的妇女和几棵枯瘦的树。明天醒来我会在哪只鞋子里
文 /韩倩雯
*1
颜希迎着雨水仰起脸来,冷雨终于使他镇定下来。他闭着眼睛,软塌塌地倒在地上,他用手臂支起身体往后移动,然后弓着腰倚在了墙上。他仰起头,看着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雨,眼前闪现出无数光斑。他看着看着,然后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前闪现出苏晓璐的额头,像是填补画面的空白一样,接着出现在眼前的是苏晓璐的眼睛、鼻子、嘴唇。他闭紧了眼睛,雨水从眼角皮肤的褶皱里流出来。他摇摇头,接着捂住了脸。
时间和记忆纠缠在一起,像乱成一团的毛线。他回想着苏晓璐白皙修长的手臂伸过来扯着他的耳朵,然后故意大声地、缓慢地在他耳边说:“我不能放弃幸福,或相反,我以痛苦为生。”
颜希握住她的手,像掌心揉着一只小猫一样拿下苏晓璐的手,他指着苏晓璐手中的诗句说:“我喜欢这句——”
苏晓璐凑过来小声读道:“地球在你屁股下,结结实实,老不死的地球你好。”她仰起脸来,说,“这句话不忧伤。”
“不忧伤?”颜希看着苏晓璐笨拙的表情,几乎要笑出来了。
而现在的颜希坐在漫天冷雨之中,屁股底下是湿漉漉的地球。他的手掌抵着脏兮兮的地面。他迷茫地看着灰蒙蒙的世界,他觉得自己错了。一开始和苏晓璐看这句诗的时候,觉得海子的这句话里透出一种充满傲气的豪气,现在想来,不过是痛哭流涕之后的癫狂。时间流逝,很多东西都被抛弃,而地球仍安静地转动,不管是自转还是公转,它不慌不乱。
倒是苏晓璐喜欢的那句,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到幸福是多么虚幻的东西。
追寻幸福的过程伴着真真切切的痛苦,幻想画面如同一剂一剂的吗啡注入体内。
颜希在雨中坐着,车灯的光芒从遥远的地方折射过来,让他微微觉得有些暖意,他眯缝着眼睛,追逐那道穿过雨幕的笔直光线,那光伴随着隐隐的鸣笛猛地一掉头,遁入黑暗之中了。就在这时,他看到操场那头的路灯亮了。
他站起来,拎起脚旁湿漉漉的书包,顺着围墙行走,转身进了操场。他将背包甩到肩头,脚下的塑胶草坪从脚底往外渗水,他低着头,手插在湿漉漉的裤袋里,往前走去。
“颜希——”
他听到这个声音,但是他努力抑制着自己不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站在塑胶跑道上,微微停了停,然后走了,把插在裤袋里的手拿出来,垂下去,他握着的拳头紧了紧,然后从操场的另一个出口走了。
雨夜的跑道在黑暗中闪烁出透明缎带般的光泽。一个身影从上面漫过去了,另一个撑着伞的身影紧接着从上面漫过去了。
“颜希——”
一双手扭过他的肩膀,他被迫扭过头看着这双手的主人。
她的目光像闪烁在冬季夜空的星辰一般,锐冽地闪着。
“你在干吗?”她问。她把伞移过去,遮住了颜希头顶的雨。
颜希摇摇头,声音沉闷:“不干吗。”
“你就这么怕?反正我不怕,不就是个上学,大不了不上了。”苏晓璐甩了甩头,眼神中的不屑透过雨幕闪现出来。
“不是你想的——”颜希的嘴唇嗫嚅着,他似乎想解释清楚,可是他知道她不会明白,他转过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苏晓璐站在原地,打着的伞还倾斜在颜希那一边。她气恼地对着他飞速奔跑的背影吼道:“你用不着逃避我,你逃避的是我吗?”
风把雨水和苏晓璐的声音吹到他耳边。他听见了那个词,他最不想听到的词,是“逃避”。这是对他的羞辱。换句话说,他一直在逃避“逃避”,但是它最终还是从苏晓璐的口中飞出来了,炸响在空中。
他跑到校门口,找了一辆的士钻进去,的士在雨笼罩下的路面飞快奔驰。两旁的建筑物呈倾斜的姿势往后退去。他不知道现在回家还有什么用。
在车上,他倚着靠背,听着车上的英文歌,耳边回荡着苏晓璐的那句——你逃避的是我吗?
他面孔苍白,头发上满是水珠。苏晓璐的话从各个方向传到他耳边,包围着他,他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个狭窄的洞窟内,回声在石壁间来回跳跃。他捂紧了耳朵,可是那声音却如同一根根针,从毛孔刺进去,在他体内回响。
他掏出手机,想给苏晓璐打一通电话,听筒里的电子音在他耳里轰鸣:“您的手机因欠费停机,请尽快充值。”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想。
这是第一次自己的电话因为欠费停机,以前妈妈总是往他卡上打钱,但是这一次她没有。颜希知道,班主任的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了。
的士在雨里飞速前进,雨水打在窗玻璃上,被摇摆的雨刷一刷,就消失了。就像颜希曾经对苏晓璐说过的那些话一样,那些诺言并没有能够在他心底扎根,只要这车窗外的一场雨一阵风,便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了。
*2
颜希掏出钥匙,刚把钥匙插进锁孔还没转动,门就开了。他抽出钥匙,看向门口逐渐显出的一张充满怒意的脸。
“手机交出来!”
“爸——”他微微哽咽地叫了一声,以示微弱地反抗。他抬起头,看到爸爸的眼睛似乎要随时冒出火来。他的手轻轻地握了握,然后把手伸进衣袋,颤抖着将手机递过去。
“爸,别翻信息……”他几乎央求着说道。然而他看到手机在爸爸手中转了一圈,随即屏幕亮起来,按键盘的声音在紧绷绷的空气里弹起来。
他想说反驳的话,但是他爸爸闪着怒意的目光在空气中灼烧,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只是在被迫等待,在等待一个既定的结局,可怕的沉默夹杂着手机键盘起伏的声音和爸爸越来越重的喘息声。他微微缩起了肩膀,尽管这动作从外界来看几乎没有发生,但是随着这个细小的动作,他的心脏已经缩皱起来。
冗长的寂静,伴随着手机碰撞地面的声音,画上了终结。
“你真不错,真不错!学没上好,倒找了个婆娘!”
他低垂着头,没有任何回答。他的回答只是抵抗,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在这样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里,父母为了他能去重点高中借读担着经济上的重负。他站在父母面前,心里有沉甸甸的愧疚,有微微的看不出波浪的反抗,这两种相反的情绪冲击到一起,在他脑里汇聚成一片巨大的空白。
“你怎么对得起我们?!”是妈妈哭泣的声音。她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哭泣,“别人家的孩子多懂事,我怎么养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抬起头来,看着妈妈哭泣的脸,她的手掌在脸上来回抹着眼泪。她的那句“别人家的孩子”激起颜希心里的一波怒气,那怒气升到嘴边,变成了一句:“你去找人家的来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