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已经有三年没有下雨了,守着神庙的巫女都携带着绝望开始了漫长的迁徙,角落里、屋梁上、窗户格子之间的蛛网上的蜘蛛都不在了,只有灰尘和沉默留了下来。一切都停止了流动,小镇好像又被掷回了宇宙的以太之中,失重、浮游在虚空里,失去庇护。小镇终于了无生迹,最后的生命被死神收割,变成了死镇,神灵终于悲恸,那一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很多很多的故事,看过的、听过的,其间爱恨狂放恣意汪洋的,或是缜密细腻稳稳当当的,再者热闹非凡跌宕起伏的。时光数十年碾轧过去,能记起的也只有这些零星的片段,大段大段作者费心劳力的人物对白都不见了,一个无关的雨夜却在记忆上留了下来。
遭逢暴风雨的时候是在渐入夜晚的黄昏,环顾一下我们的处境,齐尔蒂亚山脉巨大的山谷的荒野中,天色比平时更早地暗了下来,先是风起,在山谷无数沟壑间散开的风,没有丝毫的方向而言,卷携着山中各种植物的叶子,打在脸上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还要注意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小石块带来的危险。然而让人惊悚的却是声音,强风灌入,撞击在挡住前路的山体上然后猛然转向,野蛮地蹂躏过树木,践踏过河流,不受控制,此起彼伏,重重包围。人在渺小的时候恐惧就大了起来。
接下来是雷电跟倾盆而至的雨水,自然的力量只能在旷野中体验到,在人类聚集地的建筑以及其他人造景观中,人工圈养的自然物像戴着镣铐,温恭而乖顺。然而当你行走在泥泞里,感受到从足底一路传到膝盖的大地的震颤,才知道雷电的狂野,天空中远远的一道闪电划破夜幕根本就是糊弄小孩子的童话,从天而降直击山顶的落地雷让整座山轰鸣,这才是当之无愧的王者的宣言。
画家一如不关心方向一样不关心这场暴风雨,山谷里的风景发生的种种变化,早已经让他应接不暇:“眼睛不够啊。你说,人为什么没有进化出一圈的眼睛?”不去理会这种恶心的想象,我一心想着拉他走得快一些,湿透的衣服和大风已经让我冷得够呛。自然之美、艺术什么的都滚一边去,生存意志才是最强大的意志。如果不是累坏了,我一定会把身边这个所谓的画家一棍子敲晕,没有意识的家伙控制起来才容易,拖着他也比现在的进度要快。
而我可以不计代价等他的时候,也只有在他作画的时候了。有时候很快,他一刻不停歇地移动着画笔,像是被忽然而至的神谕击中,必须在神迹短暂的显像时迅速抓住。这种时候我还来不及数过天上大朵大朵的云,看不到风把它们吹散之后重新的聚拢。更多的时候是我在小憩中几次醒来,都看到他在跟平面、线段以及虚构的空间较劲,流动的光线也变换了好几个角度,他用足够的专注与耐力在跟什么沟通着,那是一个我无法了解的世界,大概是他画笔下的世界,大概是掌管艺术的美神。我总是被这样的人吸引,他们拥有着我永远无法抵达、却能模糊感应的世界。
决定追随画家脚步的决定同样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雨伞完全成了装饰物,我卷起湿了的裤筒索性决定在这个乱序的世界里漫步。这个梦境的营造者显然不具有设计或者说规划的天赋,既不像我曾经走过的许多城市那般有着令人惊奇的材质或者脱离常识缰绳的想象,也显然不想把一切规划得井井有条,而是随意地,想到什么就安插一把。所以那段时间我生活的地方没有一条可以畅通无阻的大道,而你的目的地明明近在咫尺了,一条瀑布很有可能出现在你路的前方,你不得不另外选择一条路重新跋涉。
我在一条满是茂密的梧桐树的路上,发现尽头处出现了一座小丘,一条人工的小路歪歪扭扭地攀爬到山顶,在绿色成冠的树丛里露出弧形的天文台。我以闯入者身份出现的时候画家正在墙壁上驰骋他的想象。而我,看见了星空。画家把天文台这张荒废的画纸铺展开波澜的星空,湖水泛青,镜子一样水面的后方垂落到大地的天空,星星不再是孤单的光点,而是炫目如月,形状成带,组成巨大的图腾,漫天全是更加巨大、更为精致的图腾,足以把眼睛全部撑满。
事实上对于色彩我在一段时间里产生了疲倦感,相似的审美需求总是在一个同质的社会中传染开来。人们对于晕染开来的浅色或纯色有了一样的喜爱,轻飘飘的绘画到处都是;人们把微小的情绪当作对世界的敏感,把幼稚的故事当成童话来创作。在那些连接不起来的线和面中,单调重复着,寂寞与孤单、温暖与治愈成了最大的卖点。
而在这个废弃的天文台里,色彩终于自由了,线条恢复了生命的能量,在一个没有桎梏的想象中,它们飞了起来,摆脱了如轻烟萦绕的阴柔,力量从被遗忘的角落中回归,爱回到了原点。
跟着画家在这个没有格局、无比混乱的城市里又待了一个秋冬。其间避开了所有有人群的繁华地带,看着他让荒废的工厂在画纸上重生,被拆除的楼宇留下最后的影像、颤颤巍巍的老人。在用枯叶树枝燃起篝火的黄昏,我们决定走出被工业文明占据的城市,造访尚留有帝国时代遗迹的齐尔蒂亚。
一整个冬天我都待在久违的图书馆,在发黄的书卷里追踪着帝国的步伐,常常在厚实沉重的帝国史里一晃神就是一个下午。还有许多齐尔蒂亚的传说、民间故事,让人失神或者发笑。骑士是如何爱上了王后,失败的暗杀者以及篡权者头颅镶满了王位前的大殿,被弄臣耍得团团转的公爵,战争胜利之后的屠城。
在放下书本的漫长冬夜里,现下的生活跟历史交叠起来。几千年前的先民挣扎抗争,几千年后的子孙们也还是在无边的苦海里沉浮,生老病死,爱恨分合,圈子兜得极大。乐观者积极光明的未来多少年了依然没有到来,悲观者的世界一天一天地坏下去多少年也还没崩坏,历史哪里宏大,儿戏似的,都是幻灭感。
而齐尔蒂亚山脉之旅耗费的时间也远比我们一开始打算的要长,沿途的小镇村庄一待就是我们计划之外的几天。久别乡野之后风景带来的新鲜感都冲击着人的感官,年幼时在山野里随意摘野果、捕山鸡、捞河虾的记忆复活,双手皆痒,林间田地之间来来往往,一天一天过得极快。再者架不住我的劝诱,要画家讲几件路上遇到的奇闻逸事,画家受制于语言的表达力,只能借由画笔在大大小小的纸张上快速描出他在各地游历的见闻。
他所画的所有人物,一律都隐去了表情,然而发饰、服装、背景一切都交代得很清楚。带来的效果是惊人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麻木感,而是恰到好处。用画家的话说就是,表情是既不准确又不诚实的表达,写实了的画是不对的又不能矫正,干脆不画,把周围的事物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地交代清楚,表情这种东西会自动浮现出来。所以即使是在他笔下的闹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因为姿势的不同,都能浮现出不一样的表情。而在这种时候,我反而对于焦点之外本来作为背景的这些人的表情有了更多的关注和想象。一个人的姿态和表情,足以呈现他的生存状态。
跟着画家的日子里,因为岁月磨损和疲惫倦怠而变钝的观察力一天一天地恢复起来,这当然不是一件全然的好事。途经的众多修道院或衰败或中兴,本属一教,却因为细枝末节上教宗教义的差别而撕破脸皮,反目成仇也不一定,即使是信仰,也划分为三六九等。往稍远处一看,阴影处的命运只显露出嘴角的弧度,分明是嘲讽,是戏弄。这些原本不关心的事情,却在看到某个修士得意或者寂寞的身影时,从意识中折射出来。
如此说来,在某种意义上,我跟画家都是带着对城市的失望而出发的。我不过是这座城市中极其普通的一员,是画家画作中充当背景的角色。正是在这个很大的背景中,在城市中阴郁的脸,一张又一张悲伤的脸努力地在他的意识里扩张,对他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
本来想躲过时代的暴风眼,结果还是陷入现实的、乖戾的暴风雨之中,雨越下越大,路的前方消失在黑暗中,下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依然遥不可及,我跟画家的衣服被雨水浇得湿透了,冷极了。
墨香里的祖父
文 /潘云贵
我对墨的最初印象来自祖父收藏的一幅书法作品。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与会稽山阴之兰亭……”洋洋洒洒的长卷后,盖有一方印,四个字,篆体,看得不太明了,朱红的印泥,有模有样,当然还只是赝品。
字是在麻布白的宣纸上写的,黑黝黝的百行字,风吹林动一般秀丽。那黑在白里游弋着,像数百尾黑锦鲤在纸页清塘里游弋着,柔美又自然,十分赏心悦目。
花香时节,祖父常在自家庭院里摆好笔墨纸砚,趁着午后徐徐清风,挥毫一番,游侠剑客般纸上行走,笔风苍劲,一派旖旎风景。祖母常坐于其旁,织织毛衣或者采摘花草,抑或是静静看着祖父,时而竟单纯地笑着,像极了六十年前那个刚刚遇见祖父时一脸娇羞的妙龄少女。偶有几只花猫在园子里扑蝶玩耍,这般时光形若能被拂出声响。
幼童时期,自己当然是兜转在长辈们圈定的空间里,安分守己。祖父习字时常叫我取些水来,自己便拿起大搪瓷杯一股脑儿跑到古井边取水。那水自是幽凉凛冽,沾着花草园中的香气,尝几口,唇舌间亦是清香流溢。
祖父的墨,浸水之后依旧浓黑黏稠,那一笔清秀落下,便是千年江南的韵味。而我自小对这墨是惮怕的,鲜丽亮白的衣物,沾染点点,便好似乌羽附着,要想洗净得费好些功夫。母亲清洗这些衣物时自然是不情愿,每次都得嘀咕一番,水乡女人的音调是细长而尖厉的。这使我恐惧。祖父见了倒是笑笑,说:“墨是应该沾的,不沾怎么读书?”那时,我年少,愣头愣脑的,一边被母亲说,一边还在祖父那里沾了一身水墨。
记得雨天时,祖父就喜欢把书桌移至庭院的小凉亭里,沏好清茶三杯两盏,放上几瓣祖母采来的茉莉,洁白通透,砚台上滴着从飞檐上落下的雨水,这般景致自然有水墨画的意境,这是祖父一生追求来的惬意。那时祖父教我练字,我多半是跌跌撞撞地学着,运笔踉跄,行文潦草,不堪入目。祖父笑着,依旧浓密的眉毛松成柔软的笔画,他耐心地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书写,一种苍老在我手心里传递着力量。那是来自沧桑人世里的笃定与充沛的情怀。幼时毕竟贪玩,哪能泡在浓得化不开的水墨里过活,便时常糊弄祖父,说身体不适或者功课未做,祖父亦不怪我,让我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再来习字。每回躲在角落里窃喜的时候,看看在园中习字的祖父而又有小小的羞愧。欺骗毕竟是种罪过。
那时常写的是一些唐诗宋词,王维、苏轼、李清照,祖父甚爱之,每回都会教我写此等骚人墨客的诗词。“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王维的闲适笃定,“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东坡的悱恻思愁,“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是清照的天真年少……祖父这般调教下来,到小学毕业时我便已能将往后学习的诗词识记了大半。
到了中学期间,在父母每日的叨念里身心都汇聚在了繁芜的学习上,跟祖父习字的次数自然是江河日下。祖父常常走到我的房前,犹豫很长时间才敲一下房门,见房内半晌没有回应便独自往老书房走去。而当我开门之时,常常看到的只是一个苍老沉默的背影,渐行渐远。时光前行中,我们总会遗失一些物品在最初的路口,包括心情和故事。风来雨去中,墨香也是会淡的。初三之后,课业更是如猛虎一般袭来,自己基本上已经不碰羊毫了。母亲说这叫回归正道。她和父亲都已经想到要为明天的我铺设一条怎样的康庄大道,而过去那些留在幽幽小径上的芳香景致亦是被他们忽略的。这是大人们对待子女特有的脾性,形同高墙一般的保护,那墙外的点点红梅自然是欣赏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