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南辕北辙,相异而行,风马牛不相及,谁能想得到有这样交会的一天?世界是太奇怪了,最远的地方也许突然变得有点近,最近的地方,也许会终于变得非常远。历史是太奇怪了,它更改着命运的逻辑,它创造着完全不可能中的可能,它冷冷地注视着或者忽略着,有趣的与无趣的,有意义的或者无意义的一次又一次相会,一次又一次记得与忘记,一次又一次别离。
写小说的人会有一种叶公好龙,当一件事情一个人物的出现太靠拢小说,而且是靠拢通俗小说的时候,你痛感到它的脱离生活,脱离现实也脱离艺术。你有些感动,你也会有些惧怕,你似乎有点乱。写小说的人并不愿意成为小说,尤其是通俗小说的主体。通俗小说是小游戏,是沙上堆积的红楼别墅,它一触即溃。它太无常。它们是佛教喇嘛们的功课,搭起沙器来精美绝伦,然后用扫把扫起来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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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是走错了房门,如果不是别的话。看多了通俗小说,而你看的是另外的郑重的煽情读物。就像你常常在梦里去寻找你的故家,在大梧桐树下边,被你不经意地出走与抛弃了的故家,你还缺少一个深情的告别。缺少郑重的告别,使你感觉到了失落的遗憾。成长之晕就在于不知不觉中需要告别的太多,日新月异的外界道具与信号肯定会影响人们的平衡本能,个个会唱的歌词是“似幻似真”。你没有能圆满你的告别之梦。你走进一间集体宿舍,梧桐的树枝与树叶将阴影投射在大宿舍的窗玻璃上。进门往左第四张床,现在是空着的,你相信那里本来是你的床位,床上的被子还是你许多年前离开时不经意地摆放着的那个样子,枕头上还留有你的汗渍与发丝。你应该在那里躺下来,你应该哪怕只是再睡二十五分钟的觉,缺少这二十五分钟,你的人生显得太跳跃,太闹心,太突兀,太急切。怎么咱们都是急性子?咱们怎么变得这样方便而且幅度这样大?就像一个咏叹调缺少了必要的前奏与过门。就像一顿晚饭缺少了开胃小吃的序言。你在那里做一个小梦,梦前和醒后默念着一首内容记不太清而发音也有些古怪的诗。你在集体宿舍的时候酝酿了美好的文本:爱情,志向,歌谱,歌词。你总是活得太快了,提前了,超速了,着实应该没收的是驾驶执照,好像上学,没有上完小学忽然就上了中学,没有过完童年你就走入了社会,没有住好你的房、你的床、你的被褥与你的枕头,没有踏踏实实做完你的梦,就被新的大梦浪涛席卷。
这次进的则不是梧桐树影下的平房,是西欧的半高楼大厦,千篇一律的客房木门,门楣上写好了千篇一律数字的房门号。你发觉你可能是走错了房子,你不能确定房间里的气味属于你还是她他它。异国他乡,缥缥缈缈,你想问一声,请问这是我的房间吗?这怎么可能是我的房间呢?就像那间梧桐树下的房子为什么可能与你不辞而别,是你所无法理解的一样。西欧的这家美国连锁店里为什么给你预留了一个房间你也感到困惑。表面的理由很简单,有邀请方,有手续,有签证,也有你这边的审批与任务件。深层的意味你把握不定。你问不出声音来。你想说一句,对不起,我太累了,我记不住我的房间号数了。你还想说,原谅我,我没有时间,我的日程不在这里。我从那么小就忙着做功课,打日本,罢课游行,反对国民党,改造思想,大跃进,人民公社,蚂蚁啃骨头,反走资派,紧接着忙于改革开放,到二十世纪末,国民经济总量翻两番。我们从来没有歇过脚,松过心。这里只是来与去之间,没有告别与即将告别之间,中国与西方世界之间。而去与来之间,是太远太远。
这里有太多的颜色,太多的光与影,太多的汽车,太多的电话电器,尤其是太多的表情。这些都有浪费。我们那里不兴这样表情:扬起眉毛,分开嘴角,举起两手,露出笑靥,歪斜一下头,摇一摇,摆一摆,耸肩与耸一下鼻子,舐一下牙花再舐一下嘴边,努一努或者歪一歪嘴。比较起来你在故乡宁愿多表现一点喜怒不形于色,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形于色才有成熟,有了成熟才有威信和忠诚度。你奇怪你在这里留下了不错的照片,你希望让这里人知道不如你们也过得舒心自由。而过去的你的留影从来没有这样活泼活力活泛。你为什么近年变得更精神了,帅气了,除了底版与相机的原因恐怕要考虑你照相时的精神状态。
香水、狐臭、微笑、难以掩饰的自以为是。化妆间里的大瓶小瓶浓缩液体使你误以为进入了药房,谁见过这样的香波、润丝、早晨与睡前不同的擦脸化妆品、护肤品、漱口液、定型胶、服务、设施、工具、用品、外语、宴请、甜食、小费、不同职业不同身份的太过不同的服装,消费的网罗与吸引……这里的一切都触手可及,都精美明丽,都高雅周到,都唤起着也满足着,从而更加激发着欲望的饥渴。这里的商业服务到每个付款人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皮肤和华人的每一点穴位,然而它们距你仍然是那么遥远。
但你仍然入迷于这里的微笑,为什么这里人见了人会微笑,而我们那里不是?酒店餐馆,服务员身上挂着绶带,上书“微笑在广州”,你的观感是,她们的微笑只是写在绶带上。
这里更多更多的是汽车,汽车之国,汽车之区,汽车之家。车多了街上看不见什么人。这里的人活着主要的日程就是开车,工作就是开车到某个地方再从某个地方回到自己的房舍。开车到某处的下一步一定是开车驶离,到达房舍的后续早晚还要离开房舍。一个地方的后面当然是下一个地方。住进了以后当然还要走开。舒适,便捷,速度,拥挤还有气味与噪音。车里舒服得可以做爱。从高楼上向下望去,汽车比昆虫还多。你会觉得你来到了只有汽车而看不见多少人的地方,你将在汽车间而不是街市间迷路。你的日程是汽车:上车,下车,往左走,往右走,往前走,往后倒,转车,换车,停车,电话叫车……你来到那里就失去了这里,进入了未来就忘记了过去与现在。不,你启动不了,你激活不了那间集体大宿舍,那张你欠了睡债的硬板木床,那所没有等你还睡觉之债便匆匆拆除了的房屋院落的历史记忆。你正在失去自己,当然还有使命。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而你记忆的又不像现在的你。
并没有那么多话要说,你已经领略了白白净净、富富裕裕、精精致致、优优越越,微笑得令你醉心的国家。站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你想为许多人许多事许多经验脱帽志哀,你想向家人同胞致意。
你当然日夜挂牵着你的家乡,哎呀,咱们俩人是一条心。风雨同舟,相濡以沫,饱受磨难,患难与共,百废待兴,死里逃生,贫中求富,苦尽甘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结草衔环,涓滴之恩,涌泉相报。终于燃起了希望。越艰难就越滞后,越滞后就越焦灼,越焦灼就越多咎多误多灾多难。正是在那个多灾多难的地方,你心事万千,恩仇千万,喜怒无边,思念无限,责任如天,日程满满,烦闷沉沉,激情炎炎。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当然在远方。请暂时不问从哪里来,你还需要静一静,想一想。你的日程在那边,我们的泪迹伤痕雄辩与厮杀在那边,你的至爱亲朋在那边,月明月晦,往事何堪,大江东去,头颅鲜血,晴川历历,芳草萋萋……都在那边。她们都不了解,也许她们会格格不入。她岂不是想入非非,她岂不是太天真了吗?
又却是有说不完的话,说话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准备,不需要目的。爱就爱了,又能有多少理解?说就说了,她的声音温暖而又体贴。虽然理解万岁,不理解也万岁吧,世界上那么多民族的人,国家的人,美好的人与奇怪的人,你能理解多少?她能理解多少?不解是难免的,不理却太冷淡。在欧洲,谁与谁碰头不问一声毛儿宁早安?还要友好与相互地祝福。还有人间的礼貌的爱恋。
短短几十年,车水马龙的汽车已经不是欧美所独有,高楼大厦不是欧美所独有,西装革履、长发披肩、高跟迷你、兰蔻欧莱雅、XO、威士忌、卡普琴诺、耳环钻戒、劳力士、路易威登、瓦伦蒂诺、宝马奔驰,龙虾牡蛎、空客波音、咖啡巧克力……已经在山寨生根开花。可口可乐熬姜汤已经在大陆成了解表散寒的药剂,在台湾已经成为名菜“三杯鸡”的原料……令人不安的是精神,特别是笑容,什么时候咱们这里能有高雅的、文明的、善良的与自信的微笑?什么时候咱们这里能够少一点谄笑、假笑、傻笑、冷笑、媚笑、幸灾乐祸的笑容?
你们说到欧洲的汤为什么那么咸。你们说到前几天的三国阅兵与老百姓对于阅兵的不感兴趣。说她不停地用两手做出放枪的姿势,向着军事联盟公约的空军。你们说到牛排为什么要点三成熟的。你们说到英语的美式发音与英式——牛津式发音。还说到你的头发与音质,你的眼镜与领带。她奇怪你一次打着极好的英国领带却穿了一双旅游鞋。说到庞克发型与你在这个孤岛上看到的染红染绿染黄染得不能再怪了的头发。你想起了一位电影导演的见解,生活不一定是主题先行的,生活没有绝对的操练要领式的脚本与提纲,生活是设计与随机的统一。
因为生活可以交谈,人生如水,水花四溅。它可以像水流一样地泛漫与浸润。生活如水,水到渠成。生活如树,长而后知模样。生活如花朵,花落委尘,仍然留住了它的芬芳与美好的记忆。你想补充,生活因谈论而更轻松即兴友好了。谈话令人温暖,谈话令人亲近,谈话令生活变得有趣,这使你与她都很快乐。本来生活没有什么样的方式,谈出了方式,从方式上认识到了方式的不那么重要。
就像你的头发,你五十多年了没有考虑过它们的生长,然而她注意到了,在你无可骄傲之际,你还没有秃顶也没有发白的,而且由于洗发液护发素的讲究而蓬蓬松松,光润乌黑的头发。有点无聊吗?聊供一粲就是。
你已经看过了电影《爱情故事》。其实你在“五七干校”已经读过反面教育材料美国的畅销小说《爱情故事》与《海鸥》。你喜欢《爱情故事》的插曲多米米多多,米米多多,带着爱情的波涛起伏,高高低低,悲悲喜喜,虽然得白血病的情节不免流俗。在那个奇怪的劈成两半的城市,你的仅有的几天,你一直哼哼着这歌曲的伤心与婉转。在床头的音箱里,你听见了它的钢琴曲。同时,你努力做到了最好,表达着应有的尊严乐观幽默与包容,还有应对的惊人的敏捷。
哎,外国也是国,外国人也是人,外国爱情也是爱情,外国男女也是男女。祝福你们,祝福你们。你的呼唤叫我低下头来,就这样等待着须发变白。
无论如何,可以相互更好一点,可以好,可以宁失之于友,勿失之于恶,宁失之于持重,不失之于轻飘。这是文明,这是保护,这是可能留下的美丽的印迹。人生中总会有一些好感,有一些善,有一些机缘,有一些转瞬即逝的笑靥与招手。人生中也总会有一些选择,有一些原因,有一些相守,有一些约定,有无可怀疑的诚恳。当然也有不取,不为,不允。我们都选择了不飘不移,不离不弃,无亵无渎。我们坚守了生命的端庄与分量。欢迎,谢谢,再见……飘然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