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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第三次到欧洲那个国家去。第一次经停在巴基斯坦的卡拉奇,炎热的下午,机舱一开门,像是理发馆里的电吹风机,将热气向你蒙头盖脸地吹去。第二次经停地点是伊朗的首都德黑兰,那时霍梅尼刚刚取得了政权。你想起了苏联作家以此城市命名的长篇小说,还有美国作家的小说《德黑兰的屋顶》。你喜欢“德黑兰”三个字的字义与发音,它给你以不同的感觉。飞机停稳是在刚刚入夜,不准下机,有一点严肃的气息,可能处于类似紧急状态一类管制下。可以看到戴大绿袖标的机场工作人员。同行的朋友说这里有“绿卫兵”。
第三次来欧洲是经停阿联酋的沙迦了,后来选择了这里作为中国民航赴欧航班固定的经停点。那里的商店人员渐渐学会了很不错的北京话。当你对同伴说某个商品太贵了的时候,他们马上回答你:“不贵。”字正腔圆。直到后来中苏(俄)关系好转,绝大部分中国民航机路经伊尔库茨克、叶卡捷琳娜城、莫斯科与彼得堡赴欧洲,而且快捷多了。
你一直惦记,沙迦会不会变得寂寞起来?后来,在中国,人们向往的阿联酋城市是著名的、有道是土豪的迪拜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出国旅行,还是一桩祖宗坟头上冒青烟的运气,充溢着恍如做梦的醉意和摇头摆尾的得意。头一夜兴奋得难以入睡。凌晨即起,你重温着李双江唱的《北京颂歌》:“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那时的透明的北京的晨曦,与歌曲唱的内容完全贴切。起飞时间的前三个小时就到了机场。那里的机场也不是一般人出入的地方。机场的国际航班终端,带着神秘与庄严,包藏着严厉与警觉,面对着陌生的与危机四伏的花花世界,进行着与承载着边防、国境、海关、间谍、走私、同盟、敌手、外交、外贸、使命、情报、贸易、意识形态、社会制度、战争和平、胜负兴衰、生死存亡方面的较量。普通人根本无缘出现在这个禁区,那里的国际机场就天生是VIP俱乐部,虽然那时还没有几个人知道郭德纲所说的什么VIP中P。手持护照、出入境表格,身着红都出品公费制就的大号西装,出国出国,牛如大亨,重如泰山,险如陷坑,不可泄露如天机,挑战应对如春秋战国,而又大有新意,大有希望。中国正在走向世界,世界正在欢迎中国。
每个从首都机场出游的华人都在书写新的中国史与世界史。国人把出国说成开洋荤,发洋财,出洋相,受洋罪。边境外面的一个个装矿泉水的易拉罐也令人惊叹晕眩,一杯橙汁更是令人掉泪,资本主义将喝水吃水果玩得这样奢靡,此世何世,此国何国,此公何公,此橙何橙,此水何水?满机舱的欧美白种人,豪肚油肚,豌豆腐乳,爱辣腹油,油赖渴米,假香真臭,假笑真尖,酸文假醋,文明西方,贫穷自己,高高在上人家,心乱如麻个人,呜呼善哉,世界变了,中国变了,你的命运也大变喽!
用北京土话来说,那几年的人生就像“犯机器”,这个词儿太棒了!犯了的不是华盖运,不是扫帚星,不是女巫也不是犯了小人犯了冤魂厉鬼,您犯的是某种机器,您犯的是机械化自动化高速化超人化,或者解释为您自己开动了自己的机器。机器一经发动,您停不下来了,你止不住操作与运动啦,您就一秒钟一百九十八千转啦。
当一个个电门渐渐关闭或者半关闭之时,众生无声无息、谨小慎微、俯首帖耳、犹犹豫豫,吭哧吭哧、气喘吁吁。然后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某时某刻某分某秒,赶上“点儿”啦,老天爷的手突然合闸开机、一开、二开……百开、通电、增压、扩容、加速,叮咚乒乓,大轮旋转,小轮飞翔,大锤铿铿,小锤锵锵,欲止不能,欲慢不得,整个机器飕飕飕飕,嗡嗡嗡嗡,风风雨雨,雷雷电电。你乐得、惊奇得、感觉未必吉祥得都晕了。忽然,全中国的各种机器都拼命运转,疯狂转动,十倍加转,你说我说,你干我干,乡镇企业,农贸市场,傻子瓜子,大学教授,伤痕文学,海外留学,包产到户,奖金计件,股票证券,理财放贷,全来了电了,全噌噌噌呼呼呼呼地转上了。
是那第二个最初的十年,你从另册上的黑名单中一跃而起,一鸣惊人,一飞冲天,芝麻开花节节高,青云直上。以上这些成语俗语本来是你最讨厌的滥词陈调,如今用到自己身上竟然合身合脚。真令人惭愧无地自容。不是吹嘘,只是自嘲乃至自怨自艾问天,世界上的事原来这样风向不定,晴阴无常。你小子竟然在四十三岁的华年妙龄大犯起机器来了!
一切取决于时间,取决于生辰八字。倒霉蛋里没有人有你这样的、绝对属于“自己人”的童子功,踏遍青山人未老的青春万岁,刚好进入盛开季节的繁花满树。四十多岁,人不算太老,火候已经不可谓不深,练得不可谓没有几分道行。你熊得正是时候,火得正是时候,邦有道则火,邦无道则熊,其火也可及,其熊也不可及。生正逢时,正红在伟大中华猛然和平崛起的那个时间点儿上。
而所谓平顺者老实者谦恭者安全者们——在解放以后的惊涛骇浪里,没有什么起伏波折的人员里,在所谓“生儿愚且鲁,无难到公卿”的好人们当中,少有人有你这样的经验、才学、思考、精神资源、个性特色。
坏事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好事,挫折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超越和锻炼,锻炼正如健身,是肌肉骨骼神经各生理功能的全面强化。你于无声处健自身,高明、冷静,同时是自有主张的崭新楼厦的基石与新航天器的发射架。不是没有人不忿儿,他们想按一按,堵一堵,挤一挤,截一截,叫一叫板,直到每年宣布一次你的过时。遏制心羡慕……心,人皆有之,不一定只是美国人有,自己人也有。雀与雀,兔与兔,油与油,醋与醋,都自以为风光无限。然而怎么办呢?不成比例,一触即溃,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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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沙迦起飞,你最感叹的是亚洲与欧洲地貌的天壤之别。亚细亚这边是干旱的黄土黄沙,欧罗巴那边是茂密的蓝绿,当你抱怨上苍的不公正的时候,有人说,原来并非如此,原来亚洲的地貌极佳,责任不仅在天,更在人们自身,是吗?你无话可说了。
长时间的飞行与巨大的时差使你头昏脑涨,而国外的新鲜刺激又使你美滋滋,你好像打开了天眼,你好像进入了另一个花鲜火盛的世界。你好像看着看着拉洋片变成了电影,而影片从黑白片一家伙变成了七彩缤飞。到了机场,还没有入关,你已经看到了迎接你们一行的衣冠楚楚的外国朋友,他们的神态与笑容似乎自然地带有良好、舒适与翘起尾巴的匀称,而不像你会时有一种不安、忐忑与低眉顺眼的诚惶诚恐。你就注意到了她,难道是她?你想了一微秒。她显得天真兴奋,宽肩膀,大而黑的眼珠,她的嘴也比你的同胞大,嘴线像突出来的半个圆周而不是一般的一个弧。她的中文讲得很清楚,而且她告诉了你她的中文名字。这个名字接上你的某个已经中断了的记忆。
她问:“你记得我吗?”
什么?你?我?记?记得?为什么?为什么?这里有什么一个语文措辞的困惑吗?还是一种有意显示亲切的说法?记得?不记得?你还摸不清在作为第二语言的她的中文那里,与作为第一语言的你的汉语这里,“记得我”三字含义上有什么不同。存在这样的检讨与思忖的余地吗?你们幼小时候见过面?一起拍过皮球踢过毽子?或者,这仅仅是表示,既然你们的双亲,你们的上一代有过那么亲密的友谊,你也理应听说过她的中文与西文名字?“我”指的仅仅是名字——符号?
为什么,你这一代人空间的推移常常与时间的越超同时出现。她的出现使你想起旧日,想起你的童年时期。你来欧洲,不可能有例如1938年即民国二十七年的什么事儿。那一去不复返的父辈仅有的两三年的快乐时光:西装领带,欧洲汉学家,来往应酬,包月黄包车,西餐和食,前门大街的老字号,几种外国文字,北海公园,豌豆黄与芸豆卷,什刹海的汽灯与荷叶……这一切早已埋葬多年,比旧日更陈旧的老年间,去不复返,从哪里又接续上了呢?在贫穷的战时华北,在被占领的北京有过的一段交往,能在至少是表面上极其繁华的西欧,延续到另一代人身上吗?
而出访日本,你也会想到幼年,胡同里的日军家属,木屐,日本儿童决定游戏顺序时候出手心手背的童谣,阔阔阔尼,小学里的日本教官,各个城门的日军岗哨,刺刀与军犬,还有被迫给每一个日军岗哨鞠九十度躬的耻辱,还有1945年8月15日后的历史转折点……
作为一个人的一生,咱们的事儿太多了,咱们的记忆太沉重了哟。
你住进一座高楼,这不是哥特式也不是巴洛克式,不是教堂也不是城堡,这是美国的一家大连锁旅店,带有美国式的简明与浑不论(吝)。旋转的玻璃门牛气十足,冷气与热气,饭厅气味与大街气味在这里碰头。一进大厅就闻到了甜品与酪奶、咖啡与可可、牛排与胡萝卜,再加巴黎香水与科隆花露水的气息。一进大厅就听到了轻微的背景音乐:舒曼、巴赫、莫扎特、门德尔松,也有时候是约翰·列侬、曼托瓦尼、尼娜的《九十九个气球》与露丝的呼天抢地。大厅四周陈列着一些水晶、玉石、金属与木制的饰品,财富微笑着,放着光。最可爱的是木制风景浮雕圆盘,陌生,幽雅,迷人,盖有年矣,似曾相识。一排购物专卖店千姿百态,讲究得未免奢华,那是另一个资产阶级的帝国主义的高高在上的世界。为什么它们硬是腐而不烂?而且他们这里走到哪儿都是那么干净,透亮,无尘无土无灰无泥无污无渍。为什么你还硬是翻不过身来?你随电梯上到了五十多层。你觉得高处会不适,会不胜寒,会有碍血压与平衡,原因只不过是你很少上去过。
你的房间不算大,然而明丽而且温暖,周到而且细柔,方便而且充实。物质的拥抱正好比女人的拥抱,她让你熨帖得透不过气。谢谢你。你不知道应该对谁说。似有似无的床头音箱里播放出摇滚歌手的苦情。本应该是震破耳膜的尖叫,被音量旋钮挤压冻结到最低最小最微,像饮泣,像被罩上了隔音头套,像被扼住了喉咙。他们的生活是快乐的?怎么唱得血泪交加?不,不是仇恨,是绝顶的烦闷,杀人的颓废,可能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小组生活会议,没有编入雄壮一致的集体,没有人与人的关心与操心,没有一大群人的同命运共甘苦。没有上级的精神牵引与照亮,也没有那么多腹诽与真伪莫辨的小道消息。当然,生活在西欧的绿地就像生活在酒店与住院部,相互间既近又远。生活在东方就像生活在热气腾腾的厨房与桑拿沐浴间,有一股人味儿呛得你发烧。咱们有一种洗浴服务叫作搓澡,他们有吗?比按摩更用力。他们那种沙哑含泪多情含混的声音特别适合于子夜凌晨,在等了一夜没有等到自己想等的人的时候,唱响,摇着头,甩动头发声嘶力竭。
房间里的大大小小的灯光无数,光线与光线交错,光源与光源闪映,闪闪烁烁得像是激光密码。软椅与硬椅,高桌与低桌,窗纱与窗帘,电视机与电冰箱,衣橱与衣架,地板与地毡,床罩与床头,果盘与水瓶,杯与碗,刀与叉,纸巾与纸袋,房门与卫生间门,枕边的、桌上的、浴盆上方的颜色不同的电话机,两个大浴巾,两个洗脸巾,两块擦手巾,明亮的化妆镜、穿衣镜与凸面剃须镜,一切都服侍着你,亲热着你,使你浸泡于照顾抚摸之中,使你习惯于一切唾手可得……同时它们又像是现代雕塑展示。这是水准?这是舒适?这是享受?这是烦闷、腐烂还是对白痴寄生虫的培养基?为什么人的生活要日益细密复杂微化,为什么人们越来越追求脱了裤子再放屁?洗个澡洗个头发也比早先麻烦了十几倍。请看,光是洗发润发护发洗浴护肤的各种小瓶子上的英语法语也让你晕一阵子。
不,当然,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不是她的家。邀请你到了她的家,做了西餐与中餐。这里的西餐好像不够西,这里的中餐也不够中。说的话使你同情,也说到十几岁时回到欧洲被纯粹的欧洲人教育的艰难与痛苦。还唱了欧洲的民歌。这旋律似曾相识。民国初年有不少西洋歌曲旋律来到了中国,配上了中式的言辞语调,诸如“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她穿了一件说是她妈妈传给她的老式衣裳,大致是二十世纪初叶的繁复与讲究。后来你们还有机会在河边的餐馆用餐,在大集市上喝啤酒与到旋转秋千上游戏。奇怪的是睡眠不足与任务复杂的你感觉良好,而健壮的她几乎因晕眩而呕吐。她是不是太天真,太简明,有点什么?
不,不要再说这些,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只是从理论上知道,从上一辈人的言语中知道,但是你并不记得。知道的不一定记得,记得的不一定知道。经历的不一定知道也不一定记得。三十多年前,童年,艰窘的华北,二次世界大战,被占领的古都,屈辱的生活。血管里有一半中国人的血。战争,胜与败,死与生,而在人民解放军举行了北平的入城式之后,被她的父母带到了执拗与幸福的欧洲腹地。在那故家的门前,有一株菩提树,在树的下面,他们度过了险恶的童年。如今到处流浪,在没有够多的树的地方。然而她仍然听得见,故乡菩提树的树叶的絮语。战败了四十年后,她的故乡又阔绰起来了。她与她的同胞,都挺胸腆肚,不缺少油水。
而你毅然决然地走向了红旗,让一切都改变。你们不再相识,你们无法相接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