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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的青年时代的朋友,我终于不能不提到你。
那时候我们一起练引体向上、俯卧撑、双杠曲臂伸,仰卧起坐,还有倒立。我们一起在严寒的冬天清晨,在天色黝黑的时候从北新桥跑到东四,从东四跑到朝阳门,再从朝阳门跑到东直门……热气与冷鼻涕星儿装饰着我们的红扑扑的脸。我们一起阅读《约翰·克里斯朵夫》与《青年近卫军》,我们期待着自己精神上的风暴与洗礼,我们期待着能够做到高尚与纯洁,高尚了还要更崇高些,纯洁了还要更干净些。我们尤其喜欢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怎么办》,它的主人公为了锻炼意志,甚至在自己的床板上放上几块石头,偏偏要硌疼了自己睡觉。最早还不叫锻炼意志,叫作锻炼性格。嚼得菜根香,百事都能为。睡得石头块,万难不算数。我们追求幸福,更追求痛苦,我们吟咏罗曼·罗兰的名言,不但要歌颂幸福,更要赞美痛苦。那时候的梦里首先是承受、咀嚼、经历一切地狱的烈焰。我们要做卓娅与刘胡兰,我们要做捷克的共产党员烈士伏契克,他写的《绞索套着脖子时候的报告》,结尾处说:“人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要警惕呀!”最最需要警惕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灵魂里的污秽与癌变。我们互相朗诵诗歌,何其芳与惠特曼,普希金与艾吕雅,苏东坡与苏尔科夫。我们甚至于写了日记也互相交换。我还教了你那么多美妙的歌曲,那么多蒙古的长调与新疆的舞曲……
后来,我骤得文名,一千字又一万字幻化成了铅字印刷在种类与篇幅都很少、发行量都很大的“皇家”级报刊上。于是少年得志的我转眼起落,急匆匆第一次轮回完成,从惊天动地到咯儿屁完蛋,朝为风华绝代,暮为打入另册、牛鬼蛇神,不过一年。我们期待的试炼、考验、烈火与坚冰、硌上半身也硌下半身的石块、劳累、饥渴、责罚、忏悔、群起而指责之,针对我们的人海人潮人风人雨,全来了。
你一次又一次地来看望我与我的妻子,你安慰我,鼓励我,叮嘱我一定要洗净灵魂里的“恶臭”,一定要一切推倒重来。那时候正逢我的儿子出世,我没有忘记你送给我们的代乳粉、浓缩橘子汁与拨浪鼓。有什么东西比友谊更宝贵,尤其是在走背运的时刻?
乘胜追击,聚拢着人民的铁拳击退了其实不堪一击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以后,还要追击追歼人们头脑里的资产阶级思想:官气、骄气、娇气、怨气、暮气,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掀起了重铸灵魂的大革命大合唱。你在你的单位沉痛暴露交代了大量的“不健康的思想”,包括对于已经沦为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某某某的不健康的同情与挂牵。不用说,这给你惹了大祸。你得到了关心、帮助、注意、分析、挖掘、洗涤,幽默地称为“搓澡”。那是共和国的六十年代,二十世纪,一个立论又一个立论,一个批判又一个批判,一个敌情又一个敌情。右派完了有右倾,意修(陶里亚蒂同志)以后有苏修(赫鲁晓夫不带同志),批完丁玲以后再重批王实味萧军……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千斤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先务虚后务实,大批判开路。批得资产阶级体无完肤,理屈词穷,死无葬身之地。
你们那边有了你这么一个宝贝,不挖自现的病灶,不竖自立的靶子,不打自招的思想敌,不斗即倒的罪人,省却了揭(阶级斗争)盖子的互揭互咬,省却了分析定性,省却了批斗震慑,不必再空论打哈欠,你们单位的大批判鲜明透彻,具体形象,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圆满成功。尤其是你交代说某某某写的有问题的作品是取材于你,你就是那个有争议作品的主人公原型,取材于你的经历你的情绪你的诉说你的密报,这样的故事连我听了也彻底晕菜了。你吃多了?你吃少了?你吃错了药?你以之为荣?你以之为真?你闷得慌了?你这叫引火烧身?带点佛家味儿。你就是为了痛哭痛骂痛心?
于是有了规模,有了声势,有了趣味,有了看点,有了热闹,有了话柄,有了抓手,有了针对性,有了教育意义,有了大会,有了号啕大哭,不但资产阶级的你号啕大哭,连痛批资产阶级的朋友们也激动得号啕大哭。有了口号震天,有了感慨万端,有了痛快,批了过瘾,有了激情、高潮、震荡……叫作欲仙欲死!
你已经走到了被戴帽被清洗被打造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的边缘……总之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即使在我远走边疆的前夕,你也拒绝与我告别见面了。你说:“你聪明……”我聪明不聪明,不可能不再明白了。我有点难过,再一想,其实也无所谓,许多年轻时候的事已经过去。许多美丽的梦已经不再是梦了。友谊何物?青春何物?文学何物?罗曼·罗兰阿拉贡安娜西格斯爱伦堡丁玲艾青何物?
烦闷与激情又算什么?
滚你妈的蛋吧。反正你要活下来,你要生活,生活永远有自己的魅力。
十七八年过去了,比苏武牧羊的时间略略短一点。我们重又见面。你一直含着泪。你好像有许多话要说,然而你说得磕磕绊绊,你说得平平淡淡,你说得甚至于支支吾吾。你想说一些情深意长的话,我们都庆幸着,我们互相请吃饭,我们回忆少年的时光,我们欣喜于久别的重逢。你给我一瓶当时应该算很奢华的高级补酒。我想念着也遗憾着往事,我烦闷着也激动着回首,我实在怕听你谈往事。我不想哪怕是一点点表达我的欢喜与张扬。然而我的写作太扩张太激扬太多太快太好,至少是有人以为太好自己也以为不赖……
然后你对我进忠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不要再写了,不要吐苦水,不要说大人物可能不喜欢的话,不要抒拨乱反正之情啦,你写那么多干什么,不要和那些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小哥们儿来往,上边不可能喜欢他们……
而那时候我正在兴头上。好比我在洞房花烛夜你给我宣讲闭关苦修的事宜。好比我在久旱逢雨的时候你告诉我还是干巴一点更安全。好比我搛了一筷子刚刚涮好的羊肉片,此时你告诉我说我本来应该素食至上。你讲的有你的道理,我感谢你的道理。然而,你确实有点损,这个损本来不应该写成损,它应该读“顺”,但顺是第四声,是向下挫,而我说的“顺”要读第二声,是往上挑的音。天津那一带最喜欢用这个“顺”,顺或吮字,意思是增添晦气,败别人的兴致,用类似恶言恶语的预告来毁坏他人的情绪。对不起,我那时是多么地幼稚,仍然轻浮吗?仍然动辄扬扬得意吗?仍然凌虚蹈空,自欺欺人吗?仍然不识时务吗?
我的朋友,我的成熟,我的老练,也许我永远与你们失之交臂啦……也许这更正常也更方便,更自如也更悠闲。没有什么人欠你的账,你也早就还清了所有的拖欠,讨回了所有的欠缺。欠缺就是不欠缺,不欠缺就是对于世界的永远会有所遗憾的理解与笑容。
人和人是朋友。人和人不一样。人和人不必勉强。人和人更不必提防。人和人应该彼此关心。人和人最终各走各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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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应该写一写公共交通与山居独处。大公共车与无轨电车。这里本来是一个公共交通至上的城市,不像在边疆,远远没有这么多线路,这样频繁的来车过车停车启动车。还有边疆城市的公共汽车第一班太晚而最末一班太早,这都影响了它的实用性有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