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找就到,一见就灵,一说就对,一想就梦!
所以你写了诗。不但写了诗你还学会了那么多歌曲。我曾漫游过整个宇宙,找不到我的爱人。说什么这是白俄罗斯的民歌,但是你此生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唱起或者奏起,甚至从来没有人说起。从前在我少年时,鬓发未白气力壮,朝思暮想去航海,越过重洋漂大海,但海风使我忧,波浪使我愁,我多瑙(河)故乡其水流潜潜……你至今也没有弄清楚这个歌的来历身份,这个歌始终没有出生证与户口,然而它代表的才是你的憧憬思念、潇洒风流、多情如瀑、无瑕如玉,飞翔如海鸥,吼叫如海狗。
从诗到了散文,你会背诵:“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你爱背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你还背诵鲁迅的“他们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其实你缺少粗暴的勇敢拼搏,你其实相当害怕流血。你却生在了铁与血的时代。该出手时,你怎么能来上半点犹疑?你在这个爱情欲来未来之际,醉心于游泳与滑冰,醉心于工作与学习与反省自己的诸多缺点。你的反省的圭臬是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你们在小组会上一面朗诵“修养”一面流泪,共产党员的修养本来应该那样好,而你远远没有做到。
最主要的是,你要写一本书,与你想的你读的你感觉的你含泪的你承受的一切酸甜苦咸辣涩鲜、悲欢离合情仇怨、生老病死驻坏灭、吉凶祸福智愚残相比较,奇巧的故事算得了什么?花花草草算得了什么?回肠荡气算得了什么?惊人冲天算得了什么?大言盖世算得了什么?要泄露给人们的是天机,是细密也是笼统,是壮烈也是凄然,是坚强也是柔弱。人的,命的,生的,爱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真实与虚伪的,分明的与混乱的,惊觫的与难解的,几千年来没有人认真感觉过,感觉了也没有人认真书写过,书写了也没有谁写出来过,那深藏的与诡秘的,那微渺的与飘摇的,那最最动人却也是最最捉摸不定的一切,那尚未命名的章节,那尚未有的知音,那知音尚未降生的神秘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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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无法解释,你喜欢游泳,八十年来你至少游过五十个夏天的泳。你甚至敢于从悬崖上跳水,你破浪乘风弄潮戏涛。你也喜欢滑冰,然而八十年来你只滑过一个冬天,事实上前后只有一个月,无非是四次至五次的冰。
就是那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冬天,冰场是用席棚搭成的。大喇叭里不断播放着俄文的《有谁知道它呢》,她的卷舌音与圆唇元音都令人销魂。谁知道他为什么目光一闪?即使在贫困和寒酸的时代,滑冰者们仍然穿的红袄绿裤,仍然有彩色的围巾、头巾、手套、毛线与绒线小帽,还有各式皮靴、棉鞋与冰鞋。还有,相识的与互不相识的青年男女,似乎是常常是,在冰雪上,在灯影下,在寒风与热气中,他们目光一闪。
向我一闪吧,我的人!
你能否记得此生只有此一冬体验到的滑行、转弯、内刃、外刃、提速、超速、降速、前倾、侧倾、后倾、平衡、停步的自由与灵活,强健与飘飘然。是否记得任我行,凭我力,随我行云流水的自如,还有与许多男男女女一道飞跑,一道转弯,偶然穿插,时而变卦,难免磕碰,甚而摔倒,始终热气腾腾的快乐?那冬天的热烈,那嬉戏的喧哗,那健康的飞舞,那鹤的立起,那燕的飞翔,那狡兔的腾挪,那猎狗的迅疾,那少女的婀娜,那少男的英豪,这一切只如昨日。我在冰场上等待着你,有谁知道她呢?她是谁?她能知道我的价值?她能想念我吗?五笔字型中,相信与想念、相仿、相邻、相依都重码,都相通。这里有仓颉的埋伏哟!而且相信就是期待,想念的不是你现在的差强人意,而是你此后的光芒四射,生龙活虎。我在歌声中期待着你,有谁知道它呢?我在众人中寻找与倾听着你,有谁知道他们呢?
《杜鹃圆舞曲》,口琴里也会吹的。《溜冰圆舞曲》,你感到了人头攒动,人影错叠。冷吗?人人口中吐着白气,眉毛上结下了冰霜。很抱歉,你的随乐起舞、飘飘欲仙的感觉不是出自舞厅舞场,不是在贵族的大厅或者酒店的舞厅里,不是在凡尔赛宫或者公爵与公爵夫人的晚会上,而是出自露天的,简易的溜冰场地。
青春是露天的,青春是简易的,青春只需要席子搭起来的快乐,青春对寒风满不在乎。爱情要的是青春的明快与纯净。
那一个冬天转眼就过去了,一去不复返了,而对于唯一的一个冬天的回忆天长地久,这个回忆滋养了你一生,给了你一生的笑容与永远的安慰。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中吉提与列文的滑冰。小时也曾经认为滑冰是资产阶级崽子的享受勾当。原来滑冰的感觉那样美好,冬天啊冬天,滑冰啊滑冰,你已经是我的了,我已经是你的了。
你还在中苏友好协会的大厅里欣赏唱片。你闻到了一点欧洲人喜欢用的香水气息。你听着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一千零一夜》,格林卡的《伊凡·苏萨宁》,你倾听着草原、北冰洋、伏尔加河与俄罗斯,直到红海地中海。你听到了海涛轰鸣,你看到了帆船起伏,风平浪静后是美女的诉说,千姿百态后是老人的独步,你好像来到了数十年后去到了的西班牙格拉纳达阿拉伯花园,花经过精心的设计,它充塞了天地,有高的树,有树上的树边的藤,有一寸高的,两寸三寸……的花花草草,有一百种大树,有二百种灌木,有三百种藤萝与攀缘植物,有五百种花和一千种草。有在树梢、树枝、灌木、花草上的鸟、兽、虫、鱼。有小水池,有小渠道。世界已经被精心设计、精心种植、精心安排、精心培育的花园所充满。你已经被这样的花园所征服,所占领,你再没有胡思乱想、东拉西扯、天上地下、人间非人间的余地。
还有柴可夫斯基,那对于生命的伤感,那对于伤感的沉醉,那对于沉醉的消受,那对于消受的质疑,那对于质疑的应答,那随应答而起舞的翩翩,那翩翩之中的诉说,那诉说中的悲怆,第六交响乐的命名悲怆:那就是生与死,那就是祸与福,那就是男与女,那就是生活、爱情、烦闷与激动的燃烧。
还想起了舒曼的沉吟,还有门德尔松的温馨,还有施特劳斯的怡悦欣然,还有贝多芬的雍容富丽堂皇,还有二战音乐的沉痛与悲情,包括咱们自己的《义勇军进行曲》。
而她将在音乐中现身,她将要在旋律里显形,她会在节奏里与你舒展,在振荡里起伏。她也许会从画上走下来?你一次次地为画中人的故事而涕泪交加,你相信她早晚走下来为你清扫停当,为你烹调美点,再回到画上去。不,我不可能下手烧掉那张神奇的画。也许更合理的设想是从书页中出现,写得好的人物就是成了精的,杜丽娘从《牡丹亭》里走出来,林黛玉从潇湘馆里走出来,朱丽叶从莎剧里走出来,卡门从梅里美的中篇小说里走出来。而你所等待的丽人可人战士与同志,正在准备着走来。
你会与她共享人生的诸多滋味,许多美丽,许多悲伤,许多尴尬与匮乏终于化作一笑;许多难忘与遗忘,许多纪念与留恋。你的人生,她的人生,我们的人生加在一起是多么淳厚充盈。
虽然,我们都有一死,所有的青年都会老大,所有的芬芳都会耗散,所有的美好都有告别的那一天,那一刻。然而,毕竟是美好过了爱恋过了,花开过了,鸟鸣过了,草绿过了,冰也滑过了。树,非常非常地高大过了,英雄们英雄过了,非英雄们非英雄过了,男人当真地爷儿们过了,女人确实地娘儿们过了,而且,咱们俩相爱过了,热乎过了,亲密过了,活,干过了,头,抬过了或者低过了,人香过了或者臭过了、被臭过了,终于不臭过了。仍然值得,舍得,要得,了得。哈恰图良,《马刀舞曲》,劈上砍下,决不粘连磨蹭,还有《假面舞会》。有一阵你记错了,你会以为《野蜂飞舞》也是哈恰图良的作品,它们都是急急风。
尤其是在书里,戏里,朗诵与默念里,文字里。你相信她同样感动于托尔斯泰对于安娜·卡列尼娜的悲悯,有雨果对于珂赛亚的珍爱,有陀斯妥耶夫斯基深爱的梅特金公爵与娜斯塔霞的癫狂癫痫,有梅里美的卡门的火焰棱角,有泰戈尔的农妇与儿童,有你记起的“美妙的一瞬”,有波斯大诗人阿菲兹所说的自身是深水里的鱼儿,等待着她用美的鱼饵鱼钩将自己垂钓上来。
尤其是,当然,你们会相悦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你们相会于青青河畔草,你们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情诗与生平而伤痛,他是“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你是蓦然看到她五一游行中的笑脸,听到她小组会议上的发言。你们都沉吟于“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身无彩凤双飞翼”“油壁香车不再逢”。你们都会背诵陆游与唐琬的《钗头凤》。你们谁能不为宝玉与黛玉而洒下同情之泪?谁能不为鸣凤与四凤、陈白露与繁漪而心如刀绞?
原来宇宙为了欢迎你们已经做了无穷的前期作业,地球为你们的相爱整整准备了六十七亿年,众星为你们的相爱而明亮了许多劫,又黯淡了许多劫波,江河为你们的激情而涌流盘旋,冲刷了不知多少陡峭的岸壁。生命细胞为你们准备了三十五亿年,生生灭灭,从草履虫到白鱼,从菌子到大森林。人类从类人猿那里走出来为你们俩准备了辛苦了六百多万年,文明为了你们的相爱已经准备了那么多美丽的与不美丽的、幸福的与不幸福的、令人喜悦与令人痛哭的故事、记载、书写与纪念碑。尤其是奏乐与合唱,大提琴与箫管。李白、李商隐、李清照,所有姓李的与不姓李的诗人都为你们准备了诗与歌。上天为了你们的爱情准备了那么多春夏秋冬、阴晴风雨、花鸟虫鱼、乡村城市、大街小路。上苍为你们的爱情准备了那么宽阔的舞台布景配乐灯光效果。还有参考书目、动情的参考台词与散文韵文。原来历史与巨变同样预设了你们相会的地点、当儿、道具与主题曲。第一次,第二次,直到最后的告别墓地。是的,历史拢聚了你与她,介绍你们俩人相识的人包括了盘古与女娲、从伏羲氏到轩辕氏、从耶稣到佛陀、孔子与苏格拉底、牛顿与爱因斯坦、达尔文、莎士比亚、达·芬奇、歌德、伏尔泰、贝多芬、莱蒙托夫、巴金、屠格涅夫、高尔基、王贵与李香香、自然还有马克思与林肯……原来万事俱备,万年修得,只欠你的慧悟、勇敢与分明,自信与奋力上前,只欠你说一句: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