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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百时屯(11)

俺说:“李大夫,你说俺的病好不了,俺一定能好!俺跟病做斗争,俺一定能战胜!到时候,俺吃得胖胖的来见你。”

李大夫说:“好,到那时候,我也为你高兴。”

俺心里想:“你不是大夫,大夫不能跟病人这样说话。你今天碰到个胆大的,要是胆小的,就叫你吓死了。俺笑,是笑话你大夫哩。”

俺的病最重的时候,拉出来的东西就像鱼肠子。肚子没疼过,就是坠得难受,蹲下不想起来。家里九口人,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病成这样,俺也得一天做三顿饭,还得放三头奶牛。

俺知道活不长了,老爹七十多岁,俺想尽最后一点儿孝心。爹在通北林业局三哥家住,俺想把爹接过来,俺陪着住些天。那时候,有一种药叫固肠丸,俺吃上这种药,身上有劲,俺多买了几盒,想等爹来了俺吃。

到了三哥家,爹看见俺哭了,爹问:“你咋又黑又瘦?”

俺笑着说:“没事,俺天天放牛,晒得黑。俺想接你到家住些天,俺再送你回来。”

爹说:“我不去。”

三哥下班回家,上厕所看见俺拉的东西,他跟三嫂说:“咱妹妹活不了几个月了。”

俺哥一夜没睡,早晨起来眼都红了。他看了一夜药书,也没找出来好药方。

第三天,三哥带上钱,领着俺去哈尔滨林业医院看病。大夫给做内镜,说是溃疡性结肠炎。哥哥生俺丈夫的气,说:“你病成这样了,他也不管你,我得去说说他。”

俺没叫哥去,从哈尔滨回到家,就吃那管结肠炎的药。吃了很多药,还是不见轻。

一九八二年冬天,丈夫和厂长坐厂里的东风汽车到大庆办事,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厂长当场死了,丈夫头上磕了个大包,像小饭碗似的。

第二天,厂里很多人来看他。大夫开的消炎药是复方新诺明,丈夫吃完药,说:“受不了,头嗡嗡响。”

俺说:“俺吃。”

丈夫说:“俺的身体这么好,吃完还受不了呢。你吃,还不得药死你呀,你千万别吃。”

俺说:“正好,俺活够了。”

俺拉了三年肚子,就十片复方新诺明,吃完好了。那三年,好像把所有的病都拉出去了,俺健康活到现在。

杜嫂后来转成肠癌,死了。

车祸

娘一九七一年在山东老家去世,爹一九八二年在通北林业局前锋林场去世,都没火葬。

一九九六年九月,俺和三哥商量,想把爹的尸骨送到山东跟娘合葬,不敢坐火车,怕路上有麻烦。三儿子有个客货车,俺和老伴就坐客货出门了,先去通北装好爹的尸骨,再从通北直奔山东,没想到出了车祸。

三儿子和三哥家的侄子换班开车,俺和三哥坐在后面,老伴说:“俺坐前边,俺知道路。”

他坐在副驾驶那儿,没挎安全带。

车开到秦皇岛,天很黑了。有个四轮车拉了一车木头,车坏了停在路边,没人,也没灯。侄子开到跟前才看见,往里一拐,跟拉了二十吨货的大卡车顶上,哐一声响,俺的屁股颠起很高又墩下来,车窗玻璃哗啦啦碎了,车里车外都是碎玻璃。

本来往南去的车头,这回朝北了。车门开了,老伴掉下车去,又叫对面开过来的大车拖出去十三米远。

俺听见侄子说:“完了,俺姑父完了。”

俺当时傻了,下车就上他坐的副驾驶座位摸,没有。回头往地上看,在地上躺着哩,他在人家车底下,一条腿抬得很高,脚上穿着白袜子,没穿鞋。

俺想给他穿鞋,手不好使,心好像吊上去了,穿了半天也没穿上。

三哥和三儿子说:“你上车吧。”

俺坐在车上,车门开着,车玻璃一点儿都没有了,全碎了。

来了很多人,又照相,又扯尺,他们是干啥的,不知道,俺瞪着眼睛看他们忙,听见有人说:“老太太傻了。”

俺不知道说的是俺。

那些人走了,老伴和撞坏的车,都叫他们拉走了。俺跟着三哥走,走到一家旅店,住下了。俺跟三哥说:“哥,咱中午饭没吃哩,咱吃饭呗。”

三哥说:“谁还能吃下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三儿子嘴上大水疱起来了,侄子的脚肿了,一起出门的老伴没了。俺这才知道,老伴真的没了,死了,可住在人家店里不能放声哭,心一直吊着,说不上来的难受。

侄子说:“姑,你眼里总有泪,真让人受不了。”

俺张了张嘴想说点儿啥,想想又闭上。

俺后来才知道,出事的地方在海产品批发市场东门外。

俺不想叫家里人知道,他们也知道了。车祸第四天,黑龙江的大女婿、山东妹妹家的大女婿、二哥的儿子和孙子都到了。

他们提前来了电话,听说要来,俺躺在床上一边哭一边想:看见亲人,大哭一场,心里能好受点儿;再想:俺不能哭,得装作没事的样子,他们千里遥远地来了,俺总哭,他们咋吃饭喝水呀?得想法板着。

山东的亲人到了,他们跟俺握手,俺光想哭,板了再板。谁说啥俺就点头,不敢说话,俺只要一张嘴,就得放出哭声来。

大家进屋坐下来,好几分钟俺都没说话。服务员送来一壶水,三哥要来饭菜。吃完饭,外甥女婿带来的车把三哥爷儿俩拉走了。二哥的儿子把爹的尸骨装进提包,从小站上了车,坐火车走了。从安达出门的时候,二儿子买了五大箱子安达产的“银泉”白酒,准备回老家出殡用,三哥他们拉走三箱,剩下的两箱扔了。那时候,俺和三儿子都脑袋浑,要是给哪个小饭店,是不是还能卖几个钱?从通北带来的,有一个棺材准备给爹用的,还有一个棺材板子准备给娘用的,都扔了。

这天夜里,俺睡着睡着疼醒了,好像岔气了似的,疼得很。俺强挺着到床头柜上拿了四片肝胃气痛片,倒了一杯水,吃下这四片药,天亮的时候好多了。

吃完早饭,大女婿和三儿子去事故处,求人家处理事故。管事的人从星期一推到星期五,从这个星期推到下个星期,没个准话。火化了老伴,大女婿就回安达了。又等了几天,事故处还是往后推,俺和三儿子也回了趟家,把老伴的骨灰送到家里下葬。

办完丧事,回到秦皇岛,就想着快点儿处理完事故,俺好回家。三儿子去事故处问,还是等。俺本来是个瘦人,又掉了二十斤秤。

二儿子当时给人家开大货车,去青岛拉啤酒路过秦皇岛,到旅店看俺,叫俺回安达。

他说:“妈,你看你瘦的,咱啥都不要了,咱要命!我的车上有卧铺,你今天就跟我走,一会儿就上车吧。”

俺说:“不行,你爹不能白死,俺得要个说法。”

两个儿子都说:“咱是外地人,你能整过人家吗?再把你气个好歹,就犯不上了。没爹了,不能再没妈。”

俺说:“你俩先走吧,俺坐火车走。”

两个儿子走了。

下午上班的时候,俺先去公安局,接待室有个女的,她说:“局长出国了,就是在家,也不能给你处理事故。”

俺问:“你是叫俺找别人,是这个意思吧?”

她说:“是。”

俺去了处理事故的地方,要找一把手。有个人对俺说:“大队长在二楼。”

俺到了二楼,门上都有小牌子,“大队长”这几个字俺认得。俺敲门,他说:“进来。”

俺进了门,他在看报。

俺站到他桌子前,他头都没抬,问了一声:“啥事?”

俺说:“俺有些事不明白,想问问大队长。”

他放下报纸,说:“你说吧。”

俺说:“杀人的车,你放走了;被杀的车,你还扣着。大车是通过什么渠道开走的?车主给了你多少钱?俺的人死了,俺的车碎了,出事七十多天了,哪个星期都来,你们咋还不给处理呢?俺是山东人也好,是黑龙江人也好,俺不是你的仇人,也不是你的敌人。俺看了,着装的,戴大盖帽的,到你们这儿办事都痛快。人人都知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到你这儿咋不是那样呢?难道你这儿还没解放吗?俺看人家出车祸的,三家的事三家到一块儿和解,两家的事两家到一块儿和解,俺是三家在一起出的车祸,咋不叫俺到一块儿和解呢?这些都是为啥?你给俺回答!”

这回大队长站起来了,说:“大姨,你老坐下说。有些法律程序,你老不懂。”

俺说:“俺不懂,俺才叫你给俺解释。俺不恨那个大车和四轮车,俺最恨的是你大队长。你不给俺说清楚,俺今天就去告你!”

大队长问:“你告我啥?”

俺说:“俺告你官僚!俺黑龙江的车,在你的地盘出了车祸,人没了,车碎了,七十多天你不管不问。俺告你不是平民百姓需要的官,你当的是有钱有权人的官!俺昨天没睡,都想好了,先去市政府告你,去也没用,俺得走这个程序。俺再去省里,去北京,准有人给俺公道。要是有理的官司打不赢,俺回来就喝药,死在你桌上!有理的官司打不赢,活着也没用。”

大队长说:“我马上给你处理,你老别生气,我保证叫你老满意。”

他还说:“大姨,我这里哪天都有几起车祸,你的情况我真不知道,对不起。”

俺说:“俺住了七十多天旅店,特别难受。俺咋想的,俺就咋说。俺说的话,也都是俺能做到的。俺说的话太难听,应该俺说对不起,俺现在精神有些不正常。”

大队长叫俺第二天去听处理情况。大车车主也去了,车主说:“我的车正常行驶,没我的事。”

俺说:“俺的车是你撞碎的,俺的人死在你车下,没你的车,也出不了事。”

最后,大队长跟俺说:“我们很多人讨论,定下来了。大车百分之二十五的责任,四轮车百分之四十的责任,你的车百分之三十五的责任。大车赔偿一万两千元,四轮车赔偿两万七千元,四轮车给你。四轮车停车费不收了,现场处理费一千多元不要了,司机的驾驶证不吊销了。”

大车车主那一万二给了,四轮车车主说没钱,那爷儿俩穿得可破了。俺叫三儿子到他家看看,三儿子去了。他家在农村,老头是木匠,可他家里没一件像样的家具,连里屋的门都没有,三个儿子都没媳妇,老太太正在医院抢救呢。当天,老头的自行车扎了,他去邻居家找胶水。老太太有精神病,她坐到老头修车的板凳上,看见了剪子,就把外带剪断,又把里带剪得跟面条似的。老头找胶水回来,把她打了一顿,老太太就喝药了,好在把人抢救过来。说是老头,看着六十多岁,其实他才四十八岁。出事那天,他买了一车木头,儿子开车往回拉,车坏在半道了。

处理事故的人让老头交钱,说不交钱就把他儿子抓起来。老头吓得哆嗦,跟俺说:“大姨,我有了钱保证给你。我一年给不够,两年;两年给不够,三年。我一定把钱给够你。”

俺说:“你别害怕,这钱俺不要了。”

俺对处理事故的人说:“你们别抓人家孩子,这钱俺不要了,俺回家。”

老伴死了一年多,俺还不能听别人说谁家出车祸了。听说谁家出车祸,俺的心就翻个儿。在马路上走,见不了碎玻璃。看见车祸后的碎玻璃,俺的心也翻个儿。俺的心一翻个儿,就说不上来的难受,五六天夜里睡不着,白天不爱吃饭。俺以前一个星期最少去两次公园,锻炼身体。老伴死了,俺两年半只去了一次公园,公园里的锣鼓声俺听不了,别人的笑声俺也听不了。

俺现在知道,心翻不了个儿。心翻个儿,人不就完了吗?

那时候就觉得心总吊着,听说车祸,看见碎玻璃,心就翻个儿。

过了一年多,俺的心才落回来,不吊着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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