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屯出苇子,出鱼,属于现在的黑龙江省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当时很多关里人都奔那儿,有句顺口溜说:“烟囱屯好生活,年老年少都能活。”只要干活儿,就有口饭吃。
回到部队时间不长,提洪林就当了俘虏。那回,日本鬼子把他们追得晕头转向,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让日本人俘虏走五百多人。
日本人让他们排成队,翻译问:“有会日语的吗?”
没人吱声。
日本人的机枪突突突一开,都乱跑。提洪林跑出去了。听说,跑出去的不多,打死的,打伤的,疼得喊爹叫娘的,都叫日本人摞到一块,倒上汽油烧了。
那时候,提洪林就知道逃命,不知逃到什么地方,走了三天三夜,一个人都没看见。先是饿了没吃的,渴了有雪吃;后来,雪放到嘴里都不化了。他感觉两条腿是两条木头棍子,自己对自己说:“千万别停,一停,东北天气冷,就得冻死。”
他天天看着太阳走,估摸着回烟囱屯的大致方向。
三天三夜后,他走到一个屯子,要饭要水喝。有一家老大爷、老大娘很热情,让到屋里坐一会儿。进了屋,提洪林浑身又疼又沉,不会动了。
老大娘问:“孩子,你咋了?”
他说:“我走了三天三夜,没见一个人。”
“你看见狼了吗?”
“没有。”
老大娘让他到炕上躺会儿,他的头刚放到枕头上就睡着了,睡了一天一夜。
老两口看他腿脚冻坏了,天天让他用淘米水洗。洗了一个多月,好多了。大爷跟他说,这地方属于双鸭山,把他送到回家的路上。大娘怕他碰上狼,给他一根棍子拄着走。
走了七八天,他走到家,脚上都是刚硬的茧子。媳妇搬到房东家住,想娘天天哭,他回来了,还好些。
烟囱屯经常来胡子,提洪林当过兵,啥都不怕。有一回,他去买茶叶,遇到三个拿枪的胡子来抢店。他抢过一个胡子的枪,一放,没子弹。他又抢过一个胡子的枪,还是没子弹。第三个胡子的枪里有子弹,对着提洪林开枪,把他的下巴打碎了。
胡子抢店没抢成,开完枪就跑。提洪林下巴碎了,不能吃东西,到哈尔滨住了半年院。
以后,他就在烟囱屯当农民,一九七六年去世,虚岁七十七。宋德英活到二零一三年,虚岁八十八。
这两个人俺都不认识。在火车上,俺遇到提洪林的女儿提忠琴,说起话来越说越多,她给俺讲了她爹娘的事。
孙家人
那时候,绥化叫北团林子,是小日本的天下。北团林子北边有个地方叫秦家,秦家有户姓孙的——孙富,两口子有五个孩子,租人家的下屋①住。
孙富有个叔伯兄弟,叫日本鬼子抓了劳工,去了十个月,偷着跑回来。孙富看弟弟回来了,又心疼又高兴,媳妇送来一壶开水,问弟弟:“你从哪儿来的?”
弟弟说:“不知道。把我抓去,就关在屋里,一共抓去三十多个人。起早让我们排队上火车,两边有日本人,都扛着枪。半夜下车,又站好队,走了很远,两边都是扛枪的日本人。走到以后,就把我们关在电网里了。我们修铁路。我在那儿听说,去鹤岗干活儿的不知道盖的啥房子,盖完了,日本人用八号线②把他们的手穿透,一串一串地推到坑里活埋了。听说这事,我总想跑,转圈都是电网,跑也跑不出去。我又听说,这圈电网白天没电。黑天出去尿尿,我小心点儿,用铁锨在电网下挖个坑,用一抱草盖上。我怕黑天碰着电网,白天爬出去的,爬了一里多地,才敢站起来走。我知道,小鬼子要是看见我偷跑,一枪就得放倒。我豁出去了,宁可早点儿死,也不在这鬼地方受罪了。”
①下屋:仓房,一般用来装杂物。
②八号线:直径八毫米的铁丝。
吃午饭,媳妇蒸的包子端上来一盆,弟弟吃起来不知道饥饱。孙富害怕了,说:“兄弟,别吃了。你瘦得肠胃都薄了,别撑坏了。”
弟弟这才不吃了,吃完饭睡了一觉,回自己家了。
有一年,小日本在铁路上抓劳工。大儿子孙文成刚十八,硬是让他们给带走,去保定修铁路。
文成是春天去的,冬天偷跑回来,回来已经没妈了。孙富哭着跟儿子说:“你妈是想你想死的。”
文成哭了一天没吃没喝,第二天吃完早饭,到妈坟上烧纸。
把纸点着,文成说:“妈,你大儿子文成回来了,回家了,你再也不用惦记了。”说完,跪在坟前放声大哭。
孙富看儿子又黑又瘦,很心疼,他说:“看你瘦的,别哭了,别叫爸心疼了。”
儿子擦干眼泪,点点头。
媳妇死的时候,孙富三十九岁,他能干,长得好,给他介绍对象的很多,他不找,怕这帮孩子受气:“人家说,有后妈,就有后爸,我才不当后爸哩。”
邻居姓盖,一个寡妇领着六个孩子过。盖家老二叫盖云江,十八岁就去铁路上班。老盖家媳妇相中老孙家闺女孙淑珍,托媒人说亲。托了三次媒人,孙富还是不愿意,嫌老盖家穷。
文成说:“我看挺好,那孩子我们一块长大的,又有工作。咱家穷,你找个有钱的人家,人家瞧不起咱。”
孙富一想儿子说得对,这事就成了。
结婚的时候,盖云江十九岁,孙淑珍十八岁。跟婆婆过了一年多,铁路给家属房,孙淑珍搬到家属房。
孩子都结了婚,婆婆五十岁眼睛就瞎了。孙淑珍把婆婆接来,给婆婆看眼。齐齐哈尔的大夫说:“她的眼底坏了,你到哪儿也看不好了。”
婆婆有拉肚子的毛病,经常拉裤子里。孙淑珍给婆婆擦屎、洗澡,天长日久,邻居都知道了。
四方台有个儿媳妇经常打骂婆婆,婆婆身上有几处伤,把儿媳妇告了。一九五七年,四方台开万人大会批斗这个媳妇,家庭妇女都得参加。那年大儿子一岁,孙淑珍抱着孩子也去了。
当官的讲完话,台上有人喊:“孙淑珍!孙淑珍!”
孙淑珍心里说,同名同姓的有的是,反正不是叫我。
从台上下来一个人,走到孙淑珍跟前说:“盖嫂,我们领导叫你呢。你叫别人抱着孩子,你上台讲话。”
孙淑珍说:“我会讲啥呀?我不去。”
那个人拉住她的手不放:“嫂子,都等着你呢,快去吧。”
孙淑珍把孩子交给邻居抱着,跟着那个人上台了。
刚才讲话的领导问:“孙淑珍,你咋对你婆婆好的?”
孙淑珍说:“是俺婆婆好。”
那个领导说:“你说得不对,你婆婆双目失明。”
孙淑珍说:“我为啥拉扯孩子呀,养儿防老呗。俺婆婆看不见,我才得好好伺候她哩。”
台下那么多人都鼓掌。人家一鼓掌,她一句话也不会说了。下了台,大家都看她,吓得她抱着孩子就回家了,像偷了人家的东西,人家追上来似的,心怦怦跳好长时间。
有一天,大伯嫂捎信让她去,让她帮着做个麻线棉袄。大伯嫂说:“我真佩服你,咱婆婆在你那里这么多年,你也不烦。咱家哥三个,你谁也不攀。要是我,我可做不到。”
孙淑珍说:“咱也得老。以后咱老了,儿媳妇对咱不好,咱得多难受呀,我可不能叫咱妈难受。她眼看不见,心里够难受的了。”
她伺候婆婆二十三年,婆婆七十三岁去世。
孙淑珍已经八十八岁了,身体挺好,俺们在一起做老年操认识的。
郭八
郭八是黑龙江省兰西县红光乡义丰村人,原来叫红光公社义丰小队,俺亲家母的姐姐家在那儿。
抗美援朝的时候,红光公社有当兵的任务。义丰小队去了两个人当志愿军,一个是郭八,一个是老五,都十八九岁。就他们两家哥们多,一家出一个。
郭八他妈知道,打仗就得死人,她打心眼里不愿意郭八当兵,哭着去找生产队长。
队长说:“嫂子,你找谁都没用。去朝鲜打仗的志愿军千千万万,哪个不是妈生父母养的?再说,你儿子打完仗,回来就是官,你就等着享儿子的福吧。”
郭八他妈听队长说得对,不哭了,回来就给儿子准备东西,大包小包一大堆。
队长说:“这些东西啥都不用带,军队上啥都有。”
郭八和老五都去了朝鲜。
后来,这两个孩子的牺牲通知书来了,郭八他妈哭得昏过去几次。县里、公社里、大队、小队总来人安慰,说郭八是为抗美援朝牺牲,很光荣,家属也光荣,他们家以后就是光荣烈属,生活上有困难,就找他们。
郭八他妈老哭,坐下病了①,总觉得儿子死得可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说没就没了,不是个事。
郭八他妈让人给郭八做了个小棺材,又写了个牌位放在棺材里,埋了个坟子,叫“影葬”。
郭八他妈让哥几个给郭八多烧点儿纸,头七、三七、五七、百天、周年都烧。
郭八影葬以后,郭八他妈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不到两年就死了。郭八他妈出殡那天,因为是光荣烈属,公社干部,大队、小队干部都来参加葬礼。
郭八有个婶子,跳大神的。谁家大人孩子有病,都找她看。
郭八影葬后,给人看病她就跟人说:“这是郭八的鬼魂回来了。郭八死在战场上,他没钱花。给他烧点儿纸吧,送送就好了。”
屯子里的人再找她看病,她还是说:“郭八又回来了。他死得可怜,总回家要钱。烧纸的时候,你叨咕叨咕,说我多给你点儿钱,你别回来了。”
有人按大神说的做,碰巧了,病真就好了。
一九八八年,老五突然从台湾回来了,认识他的人都过去看他。
老五说,他当年没死,在朝鲜战场上让人家抓住,当了俘虏。抗美援朝战争以后,很多俘虏去了台湾,他也去了。
①坐下病了:落下病根了。
大家问他:“郭八死在哪里?咋死的?”
老五愣住了:“谁说郭八死了?”
大家都说:“他家和你家都是光荣烈属,都当了三十多年了。”
老五说:“郭八没死,也在台湾。我来的时候给他打电话,问他回来不。郭八说,家里有点儿事,再晚一个月,他也回来。”
大家哈哈大笑。
一个月以后,郭八真的回来了。
他妈不在了,他爸还活着。
他那个跳大神的婶子始终没露面,再没人找她跳大神了。
大病
一九七九年,俺有过一场大病。
对门的杜嫂跟俺的病一样,俺俩有时候一起去看病,大夫说:“你俩的病一样,都是慢性肠炎。”
大夫给俺俩开的汤药、西药都一样,都没少吃。
吃了两年药,病也不见轻,俺还是总拉肚,一天最少三四遍,多的时候七八遍。吃着药还这样拉。
杜嫂怕死,经常哭。杜嫂家四个孩子,三个上班哩。俺家六个孩子,就一个上班的,剩下的都小。
俺跟杜嫂说:“有病咱就治,治不好就死,有啥怕的?”
杜嫂说:“俺死没啥,撇下孩子多可怜呀。”
俺说:“你哭就能把病哭好了?阎王爷就可怜你了?”
杜嫂说:“你劝俺一回,俺能好两三天,过了两三天,还是想哭。”
俺也知道活不长了,一次没哭过。
俺上街看,有卖大人棉衣的,没卖小孩棉衣的。俺怕俺没了,孩子们受冻,有一点儿劲,就给孩子做小棉袄、小棉裤。
有一天,俺到人民医院去看病,大夫说:“你的病,咱安达我经手看的,就你们三个,吃点儿药顶着吧,治不好了。”
俺听了哈哈大笑。那时候俺瘦得皮包骨,脸黑青。
大夫说:“你笑得吓人,你笑啥哩?”
俺问:“大夫,你贵姓?”
大夫说:“我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