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像我这么高雅的东西估计够呛,阳春白雪人民群众看不懂啊!”听得我浑身一凛,知道遇上装×犯了。我没有搭理他,他又踱开去。这几天撞鬼了,连着两天碰到装×犯。昨天在画室遇到一个稍隐晦一点,一进门就说:“你不知道,我这几天忙得跟什么样的,天天有人来买画。没有啊!拿不出来就得罪人。”
这时他接了一个电话,认真跟电话那头人说:“你告诉他,一平方尺一万,少一分不画。”然后他跟我说:“这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越画得少吧,画还越值钱。现在这人都怎么了?太疯狂了!昨晚我发烧了,烧得够呛。烧死我不足惜,可惜我那研究的粉彩作品,从此绝响。”
我只好报之以蒙娜丽莎的微笑。见没搭理他,他趴在画台的另一头写字,写了一会,认真地叠好装贴胸口的口袋里,自言自语地说:“这流出去都是钱啊!”
今天因为是老陈的事,所以就到画展现场来帮帮忙。老陈说你回头给写个展讯吧!我靠在那里看的时候,这小哥找到老陈认真对他说:“你这屋顶上有摄像头吗?你确定不会有人来偷?”他以为观众中必有飞天大盗,在晚上从房顶上吊挂着下来,前蹿后蹦地躲过红外线,然后解开各种密码与各种监视器,拿出听诊器趴在画上听,跟《谍中谍》中偷FBI绝密资料一样。
老陈差点被气乐了,硬戳戳回他一句:“丢一张我包赔两张好吧!”我在旁边憋得脸皮乌青,说:“我要去撒尿!”因为差点被他弄到大小便失禁。老陈说我也去,我们两人站在厕所里放声大笑,尿撒得像怀素狂草。一个意大利艺术品投资人说得很好,他说我不知道一张画跟一个窗帘的区别在什么地方,所有的价值都是人想象出来的。超级自恋的人有促进排尿之功效。
我心说这种世间极品是不大容易遇到的,从没有想到他们是那么多,简直可以组成一个装×军团。前段又来了一个。长得像个杀猪匠,但长发垂肩。老杨正在看棋谱,看了来人一眼之后,挨到我身边耳语说:“这厮也是装×犯,眼睛里透出来了。你信不信,马上他就会说到监控头的事情。”我问他:“你以前办过展没有?”他说:“没办过。反正我写字射线三点五米!”我对三点五米相当不解,就问他:“何为三点五米?”他说:“就是我蘸墨落纸的时候,墨最远能飞溅到距离自己三点五米的地方。拉过皮尺的,可见气场之强。”然后他还拿出许多跟将军、部长的合影,以证明三点五米确有其事。这些人身上隐约有墨点。
这种三点五米我尝过它的厉害。老王有一阵子练日本的少字派,一般只写一两个字,如“龙”“春”“走砂”之类。他饱蘸浓墨杀人似的从一米开外扑向画台,一笔砸下去,浓墨四溅,溅了我一头一脸的,连牙上都溅到了墨,漱了嘴后,还干呕半天。
他第一句话就把老陈给整颓了。他说:“我对你们那里的安保措施严重不放心!最起码字的前面要站人。不站人丢了怎么办?”老陈就此问题给解释到了半夜,这厮尚在喋喋不休。老陈无语了,拿着烟的手微微抖动。第二天我看到老陈,乌青着眼圈。脚步歪斜走过来,我问他:“昨晚跟他搞到几点?”老陈说:“快两点,附近的鸡都叫了!”这个事情严重伤害了老陈的身体健康。
夜戏
“打起来了!”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晚上我正在街上瘦身。我已经快走了四五条街,110出警的警车已经看过三回了。老婆跟在后面说:“夏天不能这么练,看中暑了。”“一滴水也没带。”“如果晕过去是掐迎香穴还是玉枕穴?”我说:“那边街上是什么状况,是不是又有人打起来了?天干物燥的,人的脾气都大起来了。”她说:“好像有两场好戏上演了,东边有一场北边有一场,到底看哪场?”马路转弯的地方有一个中年男子盘腿坐在一辆东风雪铁龙前面,仿佛老僧入定一样。旁边有几个人正在撕扯开车的人,一边撕扯一边问他怎么开的车。我问旁边一个晚上出来散步的胖老头:“什么状况?”老头被人挤得一身是汗,膀子滑得跟泥鳅一样。他说:“开车的转弯向北,骑摩托车的转弯向东,刮上了。”我说:“这大热天坐在地上别中暑了!”盘腿坐在前面的那个中年男子,听到警笛响,把身子又坐正了一点。
“快走!我那边更好看一点!”老婆过来拉我,“我那边是地上打滚的,一个女的地上滚来滚去。”“是不是那家医院又医死人了?”我们家附近有家福建人开的医院,隔三岔五的就医死人。丧家披麻戴孝来医院闹的,哪一年不看个五六回。上个月割痔疮又割死了一个。丧家来了,高打灵幡,白压压的把半条街都堵住。交警来了许多维持交通秩序,一直闹到下午路才畅通。老婆说:“不是治死人了!比那个场面小,就一个女的在地上打滚,滚得可溜刷了!”我们俩弃了东边这一场,忙往北边跑,北边人已是围得水泄不通了。有几个老年妇女正在解劝,一个女的在医院的门口早已是滚得泥人一样。几个人把她搀起来,她把手一拍大叫一声:“我活不成了!她说要钱没有呀!要命一条呀!”哭罢一拍屁股又倒在地上,然后又扑过去抓住一个老年妇女的裤管说:“你这个老婊子,你跑不掉。看你跑到天边去!”看不懂剧情最让人着急了,我们跟人打听:“这到底怎么回事?”旁边有人说他刚来还没看出个头绪,地下哭的那个女的说话听不懂呀!妈的,也没有一个官方的发言人。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来一个小伙子,穿一件白色的POLO衫,下面牛仔裤,精精神神的。他走到地上打滚的妇女旁边说:“妈,你起来说话!”地上打滚的那个听到了,直起身子抱着那个老年妇女的大腿说:“我家就一辆电动车呀!我一个人带孩子伤心呀!可怜呀!凭什么你不赔我的车呀!”这整个乱了。唐宋年间捉拿朝廷钦犯,画影图形的时候,旁边还有个老者给剧透,现在真是人心不古了!我们俩正在着急的工夫,附近小店的一个店主过来说:“被抓的那个老太太是医院门口看车的,躺在地上的是那个小伙的妈。”他用手一指,发现小伙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大概有点抹不过面子。那个女的还在地上打滚,同时撕掳着看车的老妇人一起打滚。“吓,什么车?”“电动车。电动车被贼偷了,看车的又不赔,小伙子把他妈喊来了。我看他这个妈不简单!”
老婆说:“打个电话报警吧!”我说:“这看车把人车看丢了,就得赔人车。耍赖可不成!”这句话大约被地上打滚的妇女听见了,实际上她在打滚的同时一边收纳着周围对自己有利的信息。她松开揪人的一只手,把另一只稀脏的手对我伸出来,来势狠辣无比,被我一个蜈蚣蹦躲了过去。实际上她如果表示感激之情,只要在百战之中对我伸出一个大拇指就好啦!老婆跑到一边拨电话去了,过了两分钟不到警察来了。看到地上打滚的人,先是大叫一声:“松手!”两个人不松手,还在地上打滚。最后一人控制一个,把她们隔开一段距离。两个人尚望空踢飞脚,吐唾沫。呸!呸!呸!老婊子,不要脸!
警察来了,那个揪人状如疯魔的妇女也清醒了,赤着脚到处找鞋子。找到一只,绿色的。另一只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我跟老婆说:“如果我以后电动车被看车的弄丢了,你就照单抓药。你看看人家那个滚打得,啧啧!”她说:“你怎么不打滚?”我说:“男的打滚没有气势,就女的滚才滚得好!”这时候交警把那边撞人的车主带走了,盘腿打坐的让小白车给接走了。这边110把打滚的给接走了,人群开始慢慢散了。胖老头抽出掖在后腰上的大蒲扇,狠狠地扇了几把,这身汗出的!我也感叹真是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时间不早了,夜里在街头洗车的又上场了!拖着塑料凳在街上占地方。
初恋公司
星期天我与几个同学在一起吃饭,不知道为什么说到初恋上头去了。本来在学校谁与谁初恋保密得紧,当初跟审特务似的严刑拷打也没问出来,现在老了成了精才拿来说,真是为老不尊。
我很奇怪那时上学时初恋成功率之低,一毕业就劳燕分飞了,后来再也没有消息了。很多人似乎就这么人间蒸发掉了。有时难免想到,但终究没有敢大张旗鼓去打听。顶多像契诃夫在《带阁楼的房子》中浩叹一声:米修司——你在哪儿呀?
也不知道那天几个人怎么就胆肥了,抢着说自己初恋时的绮遇,拦都拦不住。我只有坐在旁边听的份儿,插不上话来。但后来我总结了一下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当时老婆儿女都不在;二、永远是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大部分人有一种彼岸意识,认为最好的总在另一头。初恋无论从时间、地点、人物哪方面来说都符合这种对彼岸的要求。而且大部分的初恋都是有始无终,有结果的那就不叫初恋了。有始无终才叫人念想。真正有了终也就不想念了,有谁会去想念刚分了自己家产,在一块时曾像斯巴达战士一样打过架的前妻呢?
上次看电视有个女主持人说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这话有偏激的地方,呀呀呸!俺们也有年轻的时候呢,俺们也有最纯真的初恋呢!有个同学在讲完初恋所有过程后,总要废然长叹一声:“现在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我说:“当时又不是让祝员外给硬生生拆开了,后来跟了马文才哪!是别人瞧不上你,作什么情种态?”听大家说得热烈,我把手举起来说:“有个忙我倒是可以帮一下,据说在北方的大连成立了一家初恋公司,专门为人找失散多年的初恋恋人的,你们可以托他们查一下。”这时候说得最热烈的人说话了:“神经!我看别叫初恋公司了,改离婚公司得了。”又有人说:“玩真的?那太可怕了!说说玩的,并无这种贼心,更没有这种贼胆。”
有人说最好的结局是永远不见面的好,留着点念想。我说:“我看你们说得那么热烈,被思念之苦煎熬成那样,我想帮个忙有什么错?你们说句良心话,想不想找初恋女友?看着我的眼睛说。”大家像看见狼外婆似的一齐摇头。看来开这种公司前景堪忧。
我记得杨绛写过一个小说叫《玉人》,里面说了这样一个故事:中学教师郝志杰在年轻时爱慕过一个邻家妹妹,在心中把她喻为“玉人”,为她写了不少诗,酸得不能看。一说到他初恋的妹妹总是千好万好。不容他老婆田晓说她一句坏话,一说就翻脸。
总之这个“玉人”是他心目中的女神,他容不得别人来说她,一说便好像亵渎她一样。这个名字岂是俗人口中能说的?他老婆田晓是个小学教师,每天回家就知道弄饭、看孩子、做家务事、修灯座、修水龙头,总之是个全能型的家庭主妇。两个人少有交流,她觉得郝志杰像个大孩子耽于幻想,不能踏实地过日子,说话也懒得理他。
同样郝志杰觉得他现在这个老婆俗透了,俗得无可救药了,俗得叫人绝望了。总之跟他记忆中的玉人没法比。有事没事的时候他总要翻出当年写给邻家妹妹的情诗自恋一下。后来他们一家四口迁居了,大概是迁往内地去了,住在一个猪笼城寨一样的地方。老板娘是个满脸横肉的妇人,造型就跟元秋扮演的“小龙女”差不多。天天东家长西家短,而且还喜欢占别人家的便宜。一不小心放在走廊里的煤块就会让她偷走一块。田晓跟她斗过好多回合,不分上下。
他的两个孩子喊她“猴屁屁”,大概平时脸上抹得跟“猴屁屁”差不多。郝志杰看一回生一回气,心想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女人。他为“女人”这个名词用在她身上感到委屈。接下来大家应该会想到,这个集全世界恶俗于一身的女人就是郝志杰的初恋情人。两人见面也很有戏剧性。为倒马桶斗起来,双方在楼梯间里手提马桶对峙,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忽然如醍醐灌顶似的相识了。
女的说:“你是郝家哥哥?”郝志杰哑着嗓子说:“你是小妹?”神来之笔是“哑”着嗓子。郝家哥哥实在无法把这个手提马桶、满身横肉的妇人与他当年心仪的邻家妹妹对应起来。剩下来的事就不要说了,把他的老婆田晓惊愕得要死,瞪大眼珠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脸憋得乌青。回到家里一关上门倒在床上大笑说:“这就是你的初恋情人?”最后结局就是郝志杰彻底踏实下来了,剩下来的事就是:搬家。
在搬走的时候还让“邻家妹妹”在房租上占了便宜。夫妇俩带着孩子坐着黄包车走了,“邻家妹妹”在后面招呼:“再会啊!有空来白相!”你想郝志杰会去白相吗?杨绛写这篇小说是搞笑,她肯定会把小说的初稿让钱先生看的,两个人一起大笑。
所以初恋公司开不下去的原因也就在这儿,比如你是保尔,你愿意见到冬妮娅吗?尤其是穿着狐皮大衣珠光宝气的冬妮娅,倒是冬妮娅愿意见见保尔。这一点古代的人倒悟透了,现代人反而蒙在鼓里。比如《诗经》中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重要的是距离、空间,不是思念,可以说与思念无关。譬如参禅,非三昧真火不能烧透。这里说的非关风月,而是一种可知而不可行的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