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学才华
我估计大家一看这个题目就恶心得吐了！但是请你耐点心看下去，因为我这是一篇励志文呀！既然冒着写励志文的风险，想必里面就有些真材实料。四月二十日，雅安地震，我看了看地图觉得离成都挺近的。我给成都一个朋友发邮件问平安，她说还好，感觉到晃了一下，人没有什么大碍。我忘了问她，在她们家对面的违章建筑晃倒了没有——最近她为这个事情很着急上火。因为她跟我老婆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她家对门一户人家，在阳台上起了个阁楼，正好把她家仅有的能晒晒太阳的角度挡个干净。这个事情把我老婆也气个倒仰，干了不少吃冷饭出馊主意的事情，比如建议她做个“莫洛托夫燃烧瓶”往对面狗日的家里扔，烧死他们一家老小。或者是手拿菜刀冲到他们家劈头就砍，把他们一家老少全剁翻在血泊之中。或者到公厕担一担粪来泼在他们家门口，你不给我采光权，我就不给你呼吸权。我等她发作完了，悠悠地说了一句：“还有其他办法呀！为什么动不动就讲打讲杀的呢？你又不是野蛮人，而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文明人。人家盖个小阁楼未必就担个死罪。再者说了，人家姑娘家家的，凭什么就要到公厕里担那么臭的粪，有很多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
她说：“怎么解决？”我说：“你把香茶端上，顺便把我皮鞋给擦了！你一边擦我一边给你讲说。”于是她把皮鞋油和刷子拿到阳台上努力刷了起来。我端着一只小板凳坐在阳台附近晒太阳，吹开浮在水皮上的茶叶。今天有风，对面楼上人家晒了一床白被单，被风鼓得像船上的满帆。我说：“像这种事情你得相信政府！”她刷完了一只皮鞋，正用一条破布来回抛光，一听立刻就猪八戒摔耙子，不干了！我安抚道：“小同志！你看看你这个暴脾气，你听我说完不行吗？做事情得有点耐心好不好？”我拿过鞋子看看说：“不亮，你吐几口唾沫在上面，然后再用干布来回拉，等会你迎着光看看，看看哪里还有油没有上到的。”我说：“你得想想你成都那个朋友，她有什么强项呀，以己之长制彼之短。讲打讲杀，不是一个文明人所为。她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既无伯叔，终鲜兄弟，家里玩横的没人帮她呀！外面也没有什么硬仗的靠山，打出来事情谁去捞她呢？”
“所以你刚才说的那几种扔燃烧瓶、挥菜刀、泼粪全不可行。再者说了，你老说往你们单位领导头上泼粪你泼了几回？还不就是说说气话。咱们现在讲的是有可操作性的，武的这一面她走不通，只能走文的一面。如果现在你那个好朋友有哥哥、弟弟，而且又是左青龙右白虎，这个事情就算是妥了。跟他玩武的，到外面喊些兄弟伙来，扛着家伙（不要带刀、枪，就拿大锤、撬棍）找他家谈，拆了，不拆，‘刷’就一个大嘴巴，然后自己动手拆。对面一家不肯栽面啊，报警！不怕他，这个事情不犯死罪。往小了说民事调解，大不了也就是到拘留所蹲十天半个月。回来接着跟他弄，就不让他过安生日子，一直弄到他认为止。这一条路她肯定是走不通了。那只有发挥她的文学才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主管领导写信。古代文人不常自夸，吾胸中自有十万甲兵。读书人要有这种气概，书中自有环保局，书中自有城管队，要让他们来帮你干你不愿意干，或者不能干的事情！”
我小的时候，我爸有个战友，姓李，绰号叫大头。其实头也不大，但不知道为什么人家喊他大头。他可以算我在文学上的一个启蒙老师。晚上他经常从城西骑车跑到城东，让我给他抄人民来信。一来是因为我字写得比较好，二来他也怕信上笔迹让单位领导发现，以后给他小鞋穿。抄也不是白抄，他给我带很多好吃的。比如卤猪蹄、兰花豆、酒心巧克力、花生、臭干子、大白兔奶糖——他自己一块也不吃，就看着我吃。他大概也馋，眼睛不看我，扶着桌子跟我爸爸说话：“哎呀！咱们三子，这个字真是写得龙飞凤舞呀！”我爸问他现在又要告谁的黑状，他说：“去年调到我们单位那个书记，姓冯。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天天戴他妈个金丝边眼镜，皮笑肉不笑的。我顶烦他！搞不正之风，把单位值班室的棕棚床搬回家了，我在总务科，他从我手上借的。你看这都大半年了，床也不还回来。我都不好意思说他。还书记呢，就这觉悟？这不行！我得参他一本，我叫三子给我抄抄。三儿！你给念念，看哪里不顺，你给我润色润色。”
因为是老战友，我爸一时也拉不下来面子，就跟他说：“你别瞎弄！说话要有根据。你呀！就是官瘾发作，如果把你提拔了，让你当书记，我保险你没这么大怨气了。我儿子晚上还要温书呢！你可别耽误他学习。”李大头把身子往后一转说：“老高，你懂个屁！我是在教你儿子文学，我教他写作文呢！”有一次让我抄什么他们单位里男女关系的告状材料，我们俩研究着，其中有一段：“该人一贯行为不检，曾在财务室用手摸女会计胸部，将其摁于办公桌上，欲行不轨。”我正打听：“什么叫不轨？”被我爸看到了，勃然大怒：“大头，你这个事情干得有点过分了！我儿子才多大，你让他抄这种东西，你怎么不让你儿子抄呀！”李大头也发火了：“我儿子不是字丑吗？我又没让你儿子白抄，哪趟来不给他带好吃的。这些东西你问问我家毛头吃过没有？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然后愤然把桌上的材料塞在人造革包里，一脚踢开纱门，扬长而去。我爸跑到外面，对着他的背影大呸一声：“呸——你就是官迷心窍，你就把领导全参倒了，也轮不上你干！”李大头在黑暗中扑通扑通走，一只猫原来在路上走，看到他过来，赶紧三跳两跳，顺着断墙一跳，就跳到屋顶上去了。
就为这件事情，我爸跟李大头几十年都不往来，现在提到他还愤愤然说：“真不是个东西！好好的一个孩子让他给教坏了。你那时数学多好呀，四年级还跳级呢，就给他写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弄得不识数了，他家毛头倒考上博士了。提到这个事情，我就火大！”我说：“这个事情真不赖李叔，是我自己学不进去。再说了，人家当时不还教我文学了吗？”我问我爸：“李叔天天告状，有没有人被他扳倒的？”我爸说：“这个老王八蛋，在告黑状上还真有一手。他们单位领导历年来被他写这种没头帖子弄倒掉不少，但是你弄倒别人不等于你自己就能上去。临退休给了个副处调，这就是一个待遇，也不算实职。这个老东西竟然还好意思印到名片上，还有括弧（副处），真恶心死人了！”
我在给李大头抄人民来信上面学到哪些东西呢？第一写文章要有重点，李大头说叫文眼，要有起承转合；第二要有气氛，让上面人产生一个“不查马上要出大乱子，甚至要危及自己”的感觉；第三要以情动人，要以理服人；第四要有气势。李大头念过私塾，他说天下好文章要算骆宾王的《代李敬业讨武曌檄》，要我反复吟咏。说举一反三了，但凡告状文章功成过半矣。比如“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滚珠一般，这样的文章叫有气势，一句逼一句，是不是跟放飞刀一样？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学成这门手艺，一直到三十多岁才用了一回。算是领教了什么叫胸中自有十万甲兵，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现在本着不惜金针度人的态度，把事情前前后后写出来，看看能不能有助于别人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
有一天我到我爸那边去，一大帮老头、老太太围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东西。其中有个老头姓秦，他看到我走过来，就说：“哎！老高家老三回来了，这个事情我们来问问他。老三爱看书，我们让他给写个状子，告龟孙子！”我就问秦大伯什么事。秦大伯指着对面楼上一个排风扇和烟囱说：“对面最近开了家娱乐中心，洗澡，喝酒，唱歌，哦，还有搞女人。你们搞女人我不反对，但不能把那个管道对着我们这边开，晚上能吵得死人！四楼的王科长都住院了，说心脏受不了。我们正在跟你家老头子合计怎么告他们。你正好回来，给我们写个状子好不好？”
我说：“你们有没有联名到环保局或者市容办去投诉？”老秦说：“去了，蛇鼠一窝。他们来人了，说娱乐中心噪声不超标，说用仪器测了。”“测完有没有给个说法？”老秦说：“刚才我说的就是他们给的说法，那意思就是告也没用。”“市长热线打了没有？”他们都说：“打了，让我们找市容和环保，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老秦说：“我们刚才正说到让谁给市长写封信，递到他办公桌上，只有让他帮着出头处理了。正说这个事情呢，你回来了！你给我们写个状子吧！起小你就爱看个书，你们家小人书好几大纸箱子。我们大院这么些孩子，我们就看你有出息。”几个老头、老太太附和着说：“是啊！是啊！最有出息。”我爸在外面浇花，他说：“你给写一个吧！成不成还两说。我看呀，也是土公蛇咬板凳腿——白送一口毒气。”
回到家里我想了想。这封信指定不能以秦大伯为主诉人来写，我得换一个人来写。我想到三楼残废军人王德兴，我得以他为主体来写。王德兴抗美援朝时让美国人机枪给扫了，腿部到现在还留着美国人的弹片，下雨天还疼，估计也是装的。他老骗救济，单位给了救济他就跑得很快去买油、买肉、买大米。大米八十斤一包，他一个人扛，一只手支在腰上，嗨哟嗨哟扛上去。他有一块军功章，上面的镀铜都掉了，露出下面的黑底子。有时上面领导来慰问，他就把这枚军功章挂在左边上衣口袋的上面。然后领导就跟他握手，把带来的油、面条还有购物卡放在他家的条桌上，拍拍他的手说：“老人家，你们可是国家的财富呀！”于是“财富”就很感动，使劲点头，装得很感激的样子。等人走了，他踢踢桌脚挤来挤去的猫骂道：“滚你妈的！”
他是国家的财富，那当然也是我的财富了。我先在网上搜了魏巍的《最可爱的人》，看了一下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提笔写道：“尊敬的市长同志，我是一个抗美援朝的老兵——”然后我列举了当年我在战场上种种英勇表现。我说自己是在二次战役时受的伤，然后评为几级伤残。我的一些战友临死的时候都和敌人抱在一起，分都分不开，子弹打光了，就拼刺刀，刺刀拼弯了，就捡地上的石头，石头扔光了，就用牙齿咬。最后连牙齿也崩断了，我们就用手指去挖敌人的眼睛。反正这种胡话我顺嘴就来，打小听得多了。两个多小时我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最后我说作为一个伤残军人，侥幸能够活下来，晚年所求的无非有个安静的生活环境。现在噪音和烟尘已经让我无法忍受了，只好提起笔给您写了这封信，最后我想问一问解决这种问题到底应该找哪个部门，请领导同志给我明示！如不能够解决，我将拖着伤病的残腿流落街头，那就给组织上丢脸了！或者请领导能够给我解决一个栖身之所。这封信我是用毛笔抄的，权当练字。写完后，我把信拿给这些老头、老太太，说一人按一个手螺吧！我跟王大伯说，别人要问你信谁写的，你说是你写的知道吗？我帮抄的知道不？他耳朵背，我要对着他耳朵喊，他点点头说：“知道啦！”声音好大！
没过几天环保局的人打电话给我：“是高先生吗？”我说：“是啊！有什么事吗？”“王德兴老人的那封信是你抄的吗？”我说：“是啊！他口述我抄的。”“你能回来一趟吗？我们想找你有点事情。”我回到家里，院门口有几个看着像干部一样的人，我问他们：“找我的吗？”他们说：“你是高先生？这是你写的信吧？”我说：“我抄的，他们老同志口述的。”他们拿出一个复印件给我看，上面赫然有市长大人的批复：“你们听听一个老军人的心声吧！速将处理情况上报，并代我向投诉的老同志们致歉！”下面是市长签名。环保局的人说：“大哥现在没声音了吧？”我竖起耳朵听听，好像没什么声音了。我说：“你们怎么处理的？”“我们几家联合执法，把娱乐中心关了，你现在也在这个复印件上签个字，我们好回去汇报。另外，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以后有什么问题你打这个电话，别写信了。这是我们局长的号码，别写信了，求你了！”然后他一脸诚挚地看着我。我说我不过是帮着老同志执个笔，意见是他们提的。后来我们院老头、老太太见面都夸我信写得好！我说不是我信写得好，你们要谢就谢王德兴的腿拐得好，如果不是他腿拐得好，就算我写出花来，也屁用没有是不是？
我对老婆说：“写这种告状信一定要找个亮点出来！找出一个打动人的亮点来。”老婆说：“我那个朋友她们家没亮点，她们家就一个老娘、她，还有一只猫。楼上也没有你那么多伤残军人的资源可以利用。”我说：“再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找，总能找得到吧！”后来她说：“我这个朋友妈妈原来好像在大三线工作过，身体就是在那里搞坏的。”我说就从那里写起吧！赶紧的！大三线，军工企业，原来老猫在山洞里，潮湿阴冷把身体都搞坏了，现在想晒晒太阳都这么难，可怜呀！
人情世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