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探春送走了王夫人,才又回到怡红院中。怡红院中要走丫头的只默默的打点东西,留下的虽暗自称幸,却也忐忑不安。愁云惨雾笼罩着怡红院。
宝玉只干坐着流泪失神,探春倒不忍,含泪劝了几句。
晚上众姐妹在贾母处吃饭时都沉默不语,吃过饭,王夫人笑着对贾母说:“老太太,媳妇见宝玉房里丫头太多了些,怕宝玉读书分心。便叫几个出来别处使唤。晴雯还是来服侍老太太。只袭人大了,也越发拿乔,媳妇就叫她家人领回去了。”
贾母听了,沉默了半晌方笑道:“原来这样,如此也好。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是‘没嘴的葫芦’。怎么大了倒变了,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只宝玉这会子怎么没来请安呢?”
王夫人笑道:“今日老爷高兴,因夸宝玉诗词好,带他出去会客的,这会子只怕累着了。”
贾母听见老爷夸宝玉,便十分高兴,道:“如此就别来了,让他好生歇着!”
王夫人笑着应了,又陪着说了几句话,方回去了。
姑娘们也没心情,都告累回园中歇息了。
第二日议事厅中李纨探春等便商议如何调配宝玉房中的几个丫头,宝钗仍若无其事的坐在一旁。商量了一番,便把小红给凤姐使唤,绮霰碧痕也分到园外另做些杂役差使。
黛玉正准备去找惜春同到妙玉处说话,却见香菱匆匆跑了来,道送还前儿拿了书,又请黛玉索性多借几本带走。
黛玉问:“怎么那本王右丞的你全读完了?”
香菱笑了笑道:“白天也忙,只得晚间偷偷的看,倒也尽读了。”
黛玉已知昨儿发生的事,同情香菱被宝钗当众斥责,现看着香菱通红的双眼满是不忍,心下颇有些懊悔教香菱做诗。笑道:“瞧你的眼睛必是熬了夜了,诗还可慢慢学,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香菱红了眼睛,叹道:“好姑娘,好容易才来园子里的,可不要挤了时间来学呢。我这样的人,身子有什么要紧。只要学会了做诗,也不算白活了,命不要也是心甘的。”
黛玉心下悲怜,眼睛也发酸,忙笑问:“你这样诚心,必能成诗人的。那本王王右丞的你共记得多少首?”
香菱笑道:“书中凡有红圈选的我全记得了。”
黛玉笑道:“好记性!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
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
黛玉笑着点头,因和香菱讲说诗的滋味来。正说着惜春因来找黛玉,便坐在一旁听。又一时探春也来了,黛玉也不在意还要和香菱细说,香菱却突然说要回去,叫黛玉多拿几本来一并带回去看。
黛玉不解,笑道:“为何这样急?正说的有意思呢!”
香菱也不好说什么,只干笑,神情颇有些焦急。
还是探春明白,叹道:“林姐姐,快把书拿给她吧,宝姐姐这会子只怕也要回蘅芜院了。”
黛玉方才有所悟,忙拿了杜律来,香菱接过嫌书少,因道:“出个题目,让我诌去,回头来替我改正。”
黛玉道:“慢着看。过几日就要十五了,你就作一首咏月的诗吧,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香菱笑着应了忙拿了书匆匆离去。
探春看着香菱走了,又长叹道:“看着也是容貌才情俱出众的,偏也是个苦命的人,却也这样喜爱做诗的。”
黛玉也点头叹息,听得小丫头报宝二爷来了。只见宝玉满面愁容,垂头耷脑的走进来。看见黛玉探春等,不由的趴在桌上大哭起来,道:“袭人被赶走了!茗烟也赶走了!”
探春只等宝玉哭了一会子才道:“二哥哥别哭了。有这会子哭的,素日里就该小心守礼些。原不该私带那书来园子里看,更不该落在园子里了。偏又给薛姨妈的丫头拾到了,这又能怪谁?”
惜春道:“二哥哥有这会子哭的,太太要撵时为什么不求情!连二姐姐三姐姐珠大嫂子都受了太太的斥责,幸而查出来了,咱们姐妹们的清白名声也差点毁了。”
宝玉呐呐道:“都怪我,都是我的过儿,差点连累了姐妹们。只罚我就是了,为何要怪到袭人身上?”
黛玉叹道:“宝二爷这话该问问自己。太太为何不责罚你,而撵了你的丫头呢?素日宝二爷在姐妹们跟前是最用心的,口口声声女儿清爽,女儿金贵。只宝二爷做的错事都怪到丫头身上呢?”
一席话问得宝玉黯然无语,低头细想,心中竟惭愧的很。
黛玉又道:“宝二爷,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又为何让老祖宗当成命根子?连袭人都护不住,宝二爷又能护得了哪个?”
探春叹道:“二哥哥,从此后可都改了吧!若想护得了别人,也要能自立才行。老祖宗老爷太太满心指望着你取仕光宗耀祖,纵不喜读书,也要能撑起家业来才行。”
黛玉道:“二哥哥再不能整日介吟风弄月,不问世事了。江山还有更迭的呢,谁家又能永享富贵呢。老太太、太太也不能保你一世无忧的,到头来还得靠自己才行。”
黛玉探春姐妹三人的话,让宝玉不能回答,也不能辨驳,只垂着头心中细想不已。半日方长叹一口气,站起身,对着黛玉等鞠了一躬,道:“谢谢妹妹们的话,我是得回去好好想想了。”
探春见了宝玉无神乏力的样子,忙叫了小丫头好生跟着送回怡红院中。
黛玉因对探春道:“三妹妹们以后越发要留神园子里的事了,再不能发生昨儿的事了。”
探春点头笑道:“才早上,我们都细细商议了,不但园门要细守,早晚按时开关,凡有进出,无论是谁都要记下备查。但凡要有采买东西的,均要由几个指定的婆子统一采买。各院中都点了丫头婆子叫各自互相监管,早晚也要仔细查点了。”
黛玉静静听着,默然点头。姐妹三人便又坐着说了好些话,方一起往贾母房中用膳了。
却说宝玉因撵了袭人,晴雯等也离了身边,原悲伤不已。后又听了黛玉探春等的话便觉大有意理可深究。回怡红院后茶饭不香,坐卧难安,到底告了病,很躺了几日,反复思量,方渐渐的回转过来。
王夫人原听了薛姨妈的主意,想借书事将李纨探春等一回,却不料竟是宝玉做的不雅之事。哪里想到素日自己看来极稳妥极安份的袭人倒把宝玉给勾搭上了,心中那个气真是无处可泄。现又听得宝玉病了,心中又悔自己仓促了些,深怕宝玉有了好歹,忙命叫太医来看视。
贾母见晴雯回自己屋后,沉默寡言,不见了往日的那聪明伶俐劲,便知有事。如今听得宝玉病了,忙忙的就到园里看望,只道定是读书累的,索性就在园子里歇一个月,叫姊妹们等好好照顾着。
这日宝玉略好了些,因坐在书桌前,拿起了一本《南华经》翻起来,正看到“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句,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林妹妹那样神仙一般的人儿不能相守也罢了,就连袭人、晴雯等我也无力留住,终究不过是个无能的人,将来犹欲何为?”不觉灰心,伏案大哭起来。麝月秋纹忙上来劝解了好一会子,宝玉方止住。因叫研磨,提笔填了一只《寄生草》。
刚放下笔,探春和宝钗走了进来,笑问宝玉身子可好了?宝玉叹了一口气,道:“姐妹们费心了,已好许多了。”
宝钗笑问:“宝兄弟,听说老爷夸你诗词极好,才写了什么了?”
宝玉淡淡一笑,摇头不答。
宝钗笑着拿起桌上的纸,念其词曰: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因笑道:“宝兄弟如何做这样颓丧无志之词,太太知道了又该生气了。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存了这个念头,岂不是罪过!”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给丫头们。
宝玉叹道:“我原就是最无用的,早晚都是要惹太太生气,倒也不在这首词上!”
宝钗道:“宝兄弟,你可是太太的命根子,太太可都是为你好,你可要明白太太的心才是!太太这一辈子就指望你呢!”
宝玉道:“素日太太总夸宝姐姐知书懂理,比蟠大哥都强的,可是薛姨妈的指望呢。果然说出的话儿句句在理,和太太老爷们一般!真真叫人佩服。”
宝钗笑道:“宝兄弟见笑了,这些也不是大道理,不过都是人之常情罢了。太太如今就宝兄弟一个儿子,可不就是她的指望呢。”
宝玉道:“我也没什么好指望的,只担心袭人素日要强这一被撵,不知怎么伤心难过呢,是我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