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七年夏末,陈辉祖一案各涉案人员送京处理。除了总督陈辉祖、按察使李卫源、杭州知府杨先仪外,涉及此案的官员还有:前任浙江盐道现任安徽按察使陈淮、湖南布政使李封、衢州知府王士浣、嘉兴知府杨仁誉、钱塘知县张翥以及高模、朱桐、刘勋、刘大吕、杜泰、张诚等人。另有其他涉案之人而未深究者竟达百人。作为王亶望大案的案中案,此案涉及官吏的人数之多、级别之高,以及金额之大,让人惊叹。
审理此案或查抄案犯的官员除了阿桂之外,还有军机大臣、刑部侍郎福长安,刑部侍郎喀宁,河南巡抚富勒浑,杭州将军王进泰,署理按察使德克进布,杭州署理织造盛住,署理两江总督萨载,江宁盐巡道伍拉纳,署藩司庐凤道王懿德,湖广总督舒常,两淮盐运使伊龄阿,陕西巡抚毕沅等人。反贪重案组成员大多为封疆大吏或京中重臣,其反贪力度也为乾隆年间罕见。
此案连同王亶望为首的甘肃米捐案,合为一桩连环大贪案。案值仅次于嘉庆皇上扳倒和珅所查数额,而犯案官员的人数却要多于和珅案所涉之人数,可谓乾隆年间第一大贪案,也称得上是“清朝第一大贪案”。而本书所写“大清第一亏空案”,实际涉案人数以千计,一旦查实,仅从人数上来看,那将更是一个惊天大案,可称此案的“姊妹篇”。
无论是平阳知县黄梅强勒硬派,额外盘剥,逼民聚众的案子,还是金坛县吴日成遇害一案,都随着陈辉祖的案发而暂时压下,浙江又恢复了平静。
一晃三年半的时光过去了,转眼到了乾隆五十一年,乾隆为福崧所定的清理亏空三年期限已到。
乾隆五十一年的正月初一,杭州城内。
除了此起彼伏的鞭炮之声,各个商家门前的招财鼓也敲得特别起劲。清朝时的杭州人过年还喜好放灯鹞,硝烟弥漫的天空上,飘摇着星星点点的风筝,有蜈蚣、蝴蝶、美人、月亮、星星、寿星,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风筝,正是纸花如雪满天飞,天地间都充满祥和喜庆的氛围。
浙江巡抚衙门口,更是热闹。数十顶蓝呢大轿齐刷刷地停在衙门口;一百多个亲兵与数百名轿夫聚在门口;亲兵分列巡抚衙门两侧,在雪中站得挺挺的,手扶佩刀,目不斜视;轿夫们就没这些规矩了,有的坐在对面闲聊,有的跑到附近茶馆喝茶,有的就在街边摆起了棋局厮杀。大年初一,巡抚门前平白多了这么一伙子人,显得十分诡异。
此时巡抚大堂之上,藩臬两司正六品以上官员,全省三十四名道台、十一名知府皆聚于此。大堂之上摆着三个香炉,香烟缭绕,熏得整个大堂雾蒙蒙的。如来佛、老子与孔子之像高悬于北面正墙之上,虽有些不伦不类,但在这样的气氛中,人们却不由现出十分的庄重来。六七十名官员按品级排成方阵,面向佛像。第一排是一色的红顶子,最后一排是白顶子,中间几排则为一片蓝色的顶子,在巨烛照射之下闪闪发光,蓝汪汪的一片,镶着一白一红的边。
浙江巡抚福崧站在最前排的正中间,此时回过身来,沉沉地看了看大家,朗声道:“各位同僚,皇上命我三年将浙江全省亏空清完。我到浙江下车伊始,也给了大家一个台阶下,即让各州县自行盘查清点,由上级知府代报到我这边。再由我奏请皇上恩准,最终申请了三年弥补年限。老兄我对各位兄弟总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但诸位同僚哪一个给我面子了吗?到如今各州县之亏空,十不补一的大有人在,补足亏空的只有一县。上下何以不能同心,上下竟何以不能同心啊!”
福崧说到此处,自己长叹一声又道:“都说我福崧冷面无情,杀人不眨眼,从不讲‘情面’二字。但如今要将你们当中那些不能实心办事、庸碌贪婪之辈当堂拿下,抄家补赔,我福崧却心有不甘,心有不忍。难道将你们押入大牢,就能补得齐每县多至数十万两的亏空吗?今天已是丙午之年的第一天,我领各位在这里对着三位神圣盟誓,今年必须设法弥补,如果再无一点成绩,必遭天谴。各位扪心自问,也愧食朝廷俸禄。”
众官齐声称诺,道:“谨遵大人钧命。”
福崧点点头,回身领着诸官朝老子像拜了三拜道:“既为臣,尽臣道。臣道不明,由贪欲昧心;诫贪应知足。老子曰:‘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众官手持誓词,齐声重复,声音在大堂上嗡嗡直响。
福崧又走到如来像前领诸官拜过,道:“佛说:悭贪妄取,不义自盗,福消气尽,饿鬼之心。昨日扶乩,为各位求得佛祖四句真言:犯法原因不离三,怠工奢泰昧心贪;若能勤俭事知足,平步青云大道参。”
福崧又看看孔子像,正要再行参拜,只听大堂门口有人大声道:“真是笑话!堂堂封疆大吏,面对遍省亏空,竟束手无策,反求助于贤圣、佛祖。难道众官起誓之后,这亏空之案便可迎刃而解了吗?”
众人一起回头,见大堂门口站着一位瘦老头儿,起花珊瑚红顶子,着九蟒五爪袍,外套锦鸡补服,正是吏部侍郎兼浙江学政窦光鼐。
窦光鼐大步走到堂前,福崧厉声道:“窦大人,你今日已经迟到,又咆哮于堂上,难道是成心捣乱不成?”
窦光鼐没有说话,抬头端详了那堂上佛道儒三圣像一会儿,才转过头对福崧道:“福大人,非是窦某不敬圣贤神圣,只是如此诡异之举,真能让浙江亏空一年之内全部补足吗?老兄我实在是不敢相信。”
“我同诸公设誓,并非希冀于借助神力,而是务期同心协力,共砥廉隅。”
“若天下廉吏皆可由庙堂起誓而得,则何以贪墨之徒千年不绝?”
“不立誓,两司道府官员仍旧阳奉阴违,收受属下节礼馈赠,甚而强征硬索;而州县官员供奉不暇,浮费无度,哪里还有余银弥补亏空?本抚也是事出无奈,才出此下策。将佛道儒三圣请出设堂,或许还能激发天良,上下一心,把浙江亏空补上。”
“大权在手,何须立誓?身为一省之首,竟被下属所挟,实乃昏聩之举!”
福崧见窦光鼐当着众官对他说话毫不留情面,言语甚激,脸上很是挂不住,反驳道:“既然窦兄如此说,你便在这里给我一个办法,如何才能不乱而治?”
窦光鼐当初任监察院左副都御史的时候,在与刑部会议某案之时,大堂之上将大学士来保、史贻直,协办大学士梁诗正骂了个狗血喷头,因此事被乾隆革职留任。后在任顺天府府尹时又因捕蝗的事,竟与顶头上司直隶总督杨廷璋吵翻了天,再次被革职留任,官阶降为四品。这样的事情,在他四十余年的官途中比比皆是。此时,窦光鼐说福崧被挟、昏聩等等尚属留了情面的。站在一旁的盛住,怕窦光鼐再说出更不中听的话来,急忙出来打圆场道:“窦大人是忧国之言,福大人也是无奈之举,既然二位大人都是为了朝廷,为了浙江亏空能尽快完补,又何必这样剑拔弩张呢?不如先在厅堂起誓。其后,再在后堂共商完补之计如何?”
窦光鼐看了看这位年轻的布政使。乾隆四十七年他离京上任的时候,这个年轻人还只是一个从七品的外官,短短四年便青云直上,如坐飞黄,直升到从二品大员,金顶子换成了红顶子,二人抬小轿换成了八抬大轿。窦光鼐和盛住接触不多,对他十分不感冒,认为他是靠了三座靠山,又惯会左右逢源,奉迎有术,加上小小的一点才干,才会在四年内连升十级的,并非真正有才之人。(盛住的三座靠山,当时已是众人皆知:与福崧有东翁西席之谊,相识十年,为一靠山;京中得到阿桂的赏识,其祖父与阿桂是乾隆三年同榜举人,又曾在阿桂门下做过幕宾,为又一靠山;最重要的是,盛住的姐姐,于乾隆四十八年嫁给十五阿哥永琰做了福晋,就是正房大太太,未来的皇后,盛住成了未来的国舅爷,此为最大靠山。)所以只是斜眼看了他一下,并未理会,又对福崧道:“我这里有治亏三策,福大人若能用之,必有奇效。”
“窦大人既有良策,不妨当堂讲来。”
“不杀一不足以儆百。据我所查,嘉兴、温州与台州三府亏空都已超过三十万两。其一,福大人应将这三府的知府严参,并将三府之下亏空严重的州县长官革职拿问。其二,今后严禁奢靡之风,但凡在酒肆勾栏流连的官吏,一概拿下,当场杖责,再犯者拘十日,三犯者抄家补亏。上官无有靡费之举,自然不需勒派,下官也不必奉送,补亏之银便可从此省出。其三,废节礼,禁馈送。省官巡查到各府道,府道巡查到各州县,定下公费之限,数两白银便可解决,不得超支滥用国库之银。三策若行,浙江之亏,不足一年可补齐矣。此番虽用重典,却是救得浙江百官。福大人如若怀柔不断,浙江各府之亏空还将日渐增多,其数必直追三府。到时皇上怪罪下来,将有更多的人难逃其罪,福大人更是无法卸责。”
“乱世方用重典!今逢治平盛世,刑自当轻,所谓刑罚世轻世重也。兄弟我这样做,不过是不忍骤兴大狱。这何尝不是皇上的意思呢?”
福崧是巡抚加侍郎衔正二品大员,窦光鼐是吏部侍郎兼浙江学政,也是二品大员。两个二品大员,两位浙江品级最高的长官在厅堂之上,唇枪舌剑,言来语往,一刚一柔,互不相让。在后边手捧誓书的官员们都听得十分清楚明白,几乎所有的官吏此时已是心向福崧,对这个要把他们赶尽杀绝的窦光鼐恨之入骨。此时一听福崧提到皇上,其中有几个官员突然大呼道:“万岁圣明。”
众官员如得令一般,“哗”的一声,齐齐打袖跪倒,竟像事先约定了似的齐声呼道:“皇上明鉴万里,圣心烛照。”
下面的话就乱了起来。有的说:“既受皇恩,臣必全力以报之。”有的说:“圣上睿圣天纵,臣等万分惭愧。”还有的喊道:“福大人宅心仁厚,下官愿全力清偿,以正您的清名。”
福崧听了这些话,刚才还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开,脸上稍有得意之色。随即换了一副严肃的脸色,对窦光鼐道:“窦大人,看现在的情势,你还能说兄弟我所作所为乃无益之举、诡异之道吗?”
窦光鼐方才先是一惊,很快缓过神来,正色道:“虽非乱世,重典仍有可用之处。振玩兴废,用重典;惩奸止乱,用重典;齐众摧强,用重典!”话说到此,把袖子狠狠一甩,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