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录勋一连摆了七天卦摊,来测字的人日日络绎不绝,银子赚了几百两。倒比自己在京中做官强多了。刘录勋本来盘缠无多,虽然在驿站里支持十天半个月是足够的,但要供应孔家父女便很有些捉襟见肘,因此,刘录勋也乐得在此多摆几天卦摊,多赚些钱。
这天早晨,红日初升,阳光铺得满街都是,到处都明晃晃的,透着一股暖意,但晨风还带着些清寒的露气。刘录勋又摆出卦摊,刚刚打发了一个丢了首饰的女子,才喝了一口茶,就见街东头走过来一行人。走近了才瞧见是十来个八旗兵,为首的一人一脸络腮胡,身材矮壮,是个骁骑校的打扮,跨着一把大刀,气势汹汹地直奔刘录勋过来。
那人走到刘录勋前面,隔着卦桌伸出手来指着刘录勋道:“你就是那个算得准的姓刘的算命先生?”
刘录勋见他手指头直指到自己的鼻尖上,十分不舒服,挪了一下身子道:“正是在下。您是?”
“你别问我是谁,既然你算得准,就给大爷我算算。算对了,银子少不了你的;要是胡说八道,立时就给我把衣服都脱光了,赤着膊从这里滚蛋,以后再不准在杭州算命。”
刘录勋一听他这口气,知道是来找碴儿的。猜到必是那天那个文先生气不过,找了人来替他出气。虽然刘录勋觉得自己那天做得确实有一些过分,但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风骨硬得很,连福崧他都敢顶撞。这个骁骑校既然对他出言不逊,他倒更想和此人斗一斗。
“既然大人说了这话,在下怎敢不奉陪?大人请。”刘录勋递上纸笔。
那骁骑校抓着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个“走”字,然后问道:“你给算算,大爷我一会儿要走路,是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
“此事不用测,自然是先迈后边那条腿。”
骁骑校笑道:“我亦知道,走路是先迈后边那条腿,还用你说?若是先迈前边那条腿,岂不是要练劈叉功了?你给我听清了,大爷我问你的是:一会儿大爷我要走路,是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
“先迈哪条腿,还不由了您?这世上总不脱两种事,一种是自己做得了主的,一种是自己做不了主的。求神问卜之人,总是来问自己做不了主、不知道的事情。若是自己做得了主的事,还用得着算吗?你若偏让我算,这里就送您一句解吧。”
“什么解?”
“您想先迈哪条腿,就先迈哪条腿,全由您做主,不必请神仙。”
“妙!解得有趣。不过,这个算法作不得数。你再算一个我做不了主的,算准了就算你赢。”
“请问大人又要测什么?”
骁骑校写了两个字,一个是“头”字,一个是“球”字:“你给我算算,我头上长了多少根头发?再算算我下面长了多少根球毛?”
刘录勋“啪”地一拍桌子道:“你欺人太甚!”
“你也知道‘欺人太甚’四个字?今儿个你若算不出来,就得按我的条件,留下摊子脱衣服,走人!”
“好好好,你上面长了十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根发,下面长了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根毛。若是不信,就当场数数!”
“嘿嘿,这一回不用数,你错了。”说着,他将右拳伸出展开道,“方才我拔了头发一根在手,如今头上还有这么多头发吗?”
“大人,您拔了这根头发就是十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二根,若算上这根头发,就是十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根。”
“放屁!好一张油滑之嘴!我这里还拔了一根头发在左手,你没有料到吧?”说罢又伸出左手,将一根头发放到卦桌之上。
刘录勋一时语塞,看不出这个大老粗,竟然也有如此心机。这一卦,他可是输了。刘录勋点点头道:“好,我走!”
刘录勋刚要走,骁骑校手一横将他拦住道:“走可以,但没那么容易。你脱光了就可以滚了。”
“你!”刘录勋双眼冒火,直盯着骁骑校,“你知道你是在污辱朝廷命官么?”
“嘿嘿,小小七品待选知县,便在杭州城里拿大,是欺我杭州无人吗?老子虽说只是个六品武官,总归也是个实授。辱一下你又何妨?你自己既不愿脱,我就帮帮你……”骁骑校回头道,“弟兄们,给我将他剥光了。”
话音刚落,几个兵汉冲上来,将刘录勋死死摁住,有的剥袍子,有的扒鞋子,刘录勋一着急,一口咬到一个兵汉的耳朵上,那兵惨叫一声,却被刘录勋死死咬住脱不开身。
啪!骁骑校抬手一个大耳光,打在刘录勋的左脸上,打得刘录勋松了口。刘录勋只觉得左脸又热又麻,竟觉不到痛,嘴里一咸,从嘴角流出热烘烘的东西来。
刘录勋身处此时,挨了这一巴掌,十数年来官场世事中的辛酸苦涩竟都被打了出来。想自己身怀大志,一心报国,欲留清名于后世,却落得处处受辱,步步受困,如今更沦落到卦摊之上被人剥衣殴辱,想到此竟忍不住滴下泪来。
刘录勋这一哭,那骁骑校倒乐了,站在刘录勋跟前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瞧你那点儿出息,你以为你哭我就能饶得了你吗?”
他正说得高兴,冷不防刘录勋腾出手来,拾起卦桌上一只砚台直拍到他鼻子上。哐的一声,拍得他满眼冒金星,一鼻子的酸味,脑袋嗡嗡直响。蒙怔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立时抽出腰间那把大刀直朝刘录勋抡过去道:“大爷砍了你!”
只听当的一声,那刀被横空伸过来的一只石砚拦住。
骁骑校回头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举砚将刀格住。那人一身白衫紫花裤,是个武师打扮。身后站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小个子,穿一件乌绒阔镶的乐亭绸袍,外罩一件韦陀金边巴图鲁单坎肩,脚蹬一双绿皮盖板快靴,像是个当头的,但看不出是个什么来头。此人身后,站着两个家人,再往旁边是两顶二人抬的小轿,八个轿夫在一边立着。
骁骑校见来者气派挺大,不敢轻慢,拱拱手道:“这位老哥,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过就是一个六品武官吗?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欺侮百姓。你又是什么意思?”
“老哥,您有所不知,这个人不学无术,在此地骗人钱财,我这是教训教训他。”
“刘先生之术,名满杭州,十算十中,你怎敢说他是骗人钱财?况且我方才见你要对他下毒手。你可知伤人性命,有犯国律,你是仗了谁的势,竟敢如此猖狂?”
骁骑校见这个小个子说话句句带刺,竟是训斥下属的口吻,十分不服气,翻着眼打量了他一番,道:“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仁(人)都有啊。你算哪棵葱?也想管教你大爷。你是想带此人走吗?可以!放下一百两银子,给大爷我治伤;再让他给我磕三个响头赔罪;再剥了他的衣服,给我光着膀子走出去。不然,我杀他如杀一只狗!杀狗还算犯法吗?”
话音未落,那人伸手便是一拳,这一次又打在他的鼻子上,骁骑校捂着鼻子直蒙了半晌才回过味来,手一挥道:“弟兄们,给我上!”
“谁敢?!”那小个子掏出一块铜牌在骁骑校面前一晃。这骁骑校抹一把脸将鼻涕眼泪擦干,伸过脑袋一看,顿时软下来十二分,还沾着血痂的脸立时堆起笑来,弯着腰赔情道:“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请恕罪!人您尽管带走。”
“请神容易送神难。就这么走了岂不便宜了你?你方才不是说了,要磕头赔罪吗?”
“小的方才是胡说八道。”
“你去给刘先生磕头赔罪,然后自己剥了自己的衣服。”
“这个……”
骁骑校刚一犹豫,小个子的武师抽出刀来平拍在他的脖梗上,喝道:“快去!我们爷叫你办事,是赏你脸面。你若再哼一声,我立时就砍下你的脑袋。”
那骁骑校愁眉苦脸耷着脑袋走到刘录勋跟前儿,憋了一会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刘录勋却闪到一边道:“别。你一个六品实授给我一个七品待缺下跪磕头,岂不是折我的寿吗?还是方才那个狠劲儿,方显你武将本色,现在怎么却成了个孬种?”
那骁骑校被刘录勋这么一奚落,脸红如火,跪在那里不作声。
那小个子也不理他,走到刘录勋面前,施礼道:“在下姓李,是此地一个大户的管家。我家老爷听说您测字极准,极慕先生高名,所以差在下来请您到府上一叙。”
刘录勋既蒙此人相救,又见他似乎身份十分显贵,方才那个铜牌竟让骁骑校等人言听计从,可对自己说话却十分客气,便生了几分好感,答应道:“既蒙你家老爷抬爱,就聒扰了。”
小个子一挥手,一顶小轿抬过来。待刘录勋上了轿,小个子回头对那骁骑校道:“你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任职?”
“卑职为杭州镇标左营分得拨什库,叫作刁南贵。”
“好,今天的事,你和你的兄弟们都不许乱说。若是谁敢传出去,杀你们如杀狗一般。”
“卑职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