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璋南下卖房,李洪松北上进货,王义录东去做官,杭州只剩了刘录勋一人等着出牌放官。刘录勋已是极度厌恶钻营之事了,驿站里前来谋缺的其他人每天都要到督抚衙门请安问早,然后互拜同年、请二爷、拉关系、找路子,忙得要命。唯独刘录勋每日里闲得发慌,不是踱到门口找人聊天,就是坐在院子里品着茶晒太阳。驿站里的人有的以为这人是脑袋有病发痴,一辈子也难咸鱼翻身,有的人则以为刘录勋背后有硬后台,不用上衙门恭维,自然有人安排。一时间,刘录勋竟成了驿站的谈资。刘录勋并不理会这些,只是少了和王义录等人饮酒聚会,时间实在是难打发。这天清晨,刘录勋头一回起了个大早,眼看着近期外放无望,待在驿站里实在闷得慌便走出去散心。
出了驿站向东,过了董家桥再向北走,穿过三里亭胡同,又走了二里地,刘录勋不知不觉走进了一条小街。抬眼一望,只见两边的参天大树向街心伸出绿荫荫的树冠来,给小街搭了一顶天然的绿色顶棚,清晨强烈的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漏下来,落在地上形成散碎的光块,随着风有节奏地晃动。小街深深,人声寂寂,好一个清静之处。刘录勋自语道:“这不来了小河直街了吗?”忽然想起几天未见容姑,心中便动了几分相思,突然很想再见她,便加快脚步径直往小街深处走去。
来到孔家府上,见一个小厮正在门口扫地,看门的老王头在浇花。老王头见刘录勋走进来,放了水壶,笑着走过来道:“是刘大人啊,好几天没见您了,我这就进去通禀。”
刘录勋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不要打扰了他们,我自己进去吧。”
院子不大,因孔守成家人不多,老王头加两个小厮两个丫鬟总共才五个人,都是李洪松走时安排下的,所以院子里很静。刘录勋过了前院,来到后院,听东房容姑的屋里传出话来:“录勋是个好人!”
声音很急很大,像是在和什么人争辩。刘录勋听容姑提到自己,便停下脚步,细细地听。
只听屋内孔守成接话道:“你爹我活了大半辈子,南北闯荡了这么多年,还分不清好人坏人?录勋品性是不错,我心里清楚得很。但这世道好人还有活头吗?聪明圆滑点的还能明哲保身,像他那样宁折不弯,过于耿直的,最终要碰个头破血流。当初我那个姑爷便是这脾性,最后下场如何?不是为爹的不讲道理,我是黄土埋身的人了,什么都无所谓,只是怕你将来吃亏啊。”
“爹,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刘录勋性直,倒也聪明,应当不会招祸至身。”
“我这两天跑衙门告状,听得最多的就是刘录勋的事。听说他在北京不慎惹下了现任巡抚福崧;在金坛县受侮被打,又巧遇福崧。福崧原是要与他和好的,但他心胸不宽阔,因恨福崧让他与贼同跪一处,心里很不高兴。福崧后来请他时就称病不去,结果又惹了福大人,所以到现在也未能挂牌外任。这样的人如何能够将终身托付于他?”
“爹,我从来没有趋炎附势的心,就算刘录勋被罢了官,我也甘愿随他当垆卖酒,织布耕田。”
“哼,我看他虽不贪利,但求名之心甚重,恐怕你有求闲之心,他无出世之意,终会陷进官场难以自拔,不会有善终之果。你跟他不是一起往火坑里跳吗?你别和我争了,只要我有一口气,你和刘录勋就不能成……”
刘录勋在窗外听了这许多话,胸中越来越胀,憋得十分难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迷离不清,不知是悲是愤,转了头就走。不妨方才已经跨上一个台阶,转身走时却忘了,脚下蹬空,一个大马趴摔跌在地上。
屋内容姑喊道:“是谁?”
刘录勋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就走,直出了大门口。老王头已经浇完了花正和那小厮说话,两人见刘录勋方才还好好地迈着方步慢慢往里走,出来时却是一瘸一拐的,倒跑得飞快。两个人又惊又疑,不知该不该打招呼,立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刘录勋拐着腿飞奔出去。
刘录勋摔得满脸是灰,半旧的缎夹袍子上滚了半身的泥,前额的头发散乱着,样子十分狼狈。出了小河直街,他浑浑然地向前走,不知走了多少路。听得耳边有人喊他:“客官心事重重,必有遇难之事。不如来算一卦,算不准不给钱,算准了再多也不嫌。”
刘录勋颇通此道,知道那人是见他浑身尘土,行走异于常人,所以才过来揽生意。他一时意气上来,回头道:“这位先生,你说你算得准,不知是王婆卖瓜呢,还是真有本事?”
那算命先生又瘦又高,穿一件青布面开气袍子,竹青衬衫,稳当当坐在卦摊之后,昂头笑道:“客官只管算来。是想测字、摇卦、抽签、解梦,是看面相、手相、臀相、骨相,还是四柱、八字、六壬、十方风水、姓名字号都可一一算来。”
但凡算得准的人,也只对一两种算命方式特别在行。但要把所有的算命方式都运用得炉火纯青,点石成金,那可是旷世奇才。像刘录勋测字的本事是极佳的,但看面相、手相却不在行。这个算命的说自己什么都懂,刘录勋料定他是凭一张好口巧舌蒙人骗饭吃,走过去看到卦摊上蒙着太极八卦图,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签筒、摇卦。算命的身后挑一小黑旗,上写一个“文”字。刘录勋道:“既然文先生这么有本事,我刘某人倒是想见识一下。”
说罢,从袖子中掏出一锭大银道:“这是十两银子,若是你算得准,便拿去,若是蒙世骗人,就请离了这里,再不能在此摆摊。你看如何?”
算命先生见他挑衅,微微昂一下头道:“我们为人占卜,预测吉凶,不仅仅是为了混口饭吃。人生波折,世事易变,在众生波谲云诡、进退失据、疑惑益深之时,为其指一明路,乃是大功德。虽有泄露天机之罚,便是一生跌宕,也承受了。客官既然不为算命,而为斗气,恕在下不能奉陪。”
刘录勋哈哈大笑道:“先生既然有一身的好本事,深受天地真机,实得人神妙理,我一凡人如何能欺得你?莫不是先生浪得虚名,此时怕了吧?”
算命先生脸色一变道:“客官既如此说,那就请吧。算命有求财、求子、求官;有测运、测灾、测婚,你要问什么?”
“这些都不问,也不考你《麻衣神相》《六壬神定》《奇门遁甲》《相理衡真》。只是前几日在弥陀寺扶乩得了一句诗,请先生解一解。”说罢自卦桌上取一张纸,提起笔来写下:“刚肠难忍英雄泪,死地谁堪儿女怜?诗书无趣归冬夏,乾坤有心向圣贤。”
“扶乩当有所求,您是为何而扶乩呢?”
“求前程。”
文先生略思一会儿道:“前程颇远,惜为口孽淫孽,折除尽矣!速改行,尚可延年,否则冤鬼将至,尚冀科名耶?”
刘录勋听罢哈哈大笑道:“先生危言耸听。”
“非也,准不准皆在客官心中,承不承认也皆由您。”
“先生既云冤鬼,请问是何因缘?”
“君可扪心自问,何必欲明言耶?”
刘录勋脸色一变道:“我刘录勋生于世上三十余年,行得正走得端,衣食只求温饱,做事誓不昧天理良心四字。患有所不避,利有所不趋,绝无有欺天昧心之举,何须扪心自问?”
文先生以为抛出这两句极厉害的话来,可以将他唬住,却受到一番责难,一时想不出如何对付,只得低头不语。
刘录勋又冷笑道:“况我目下已是朝廷七品命官,不日就将外放,哪里还用再去科场求功名,你文先生岂不是满口胡言?”
文先生一听此话,竟吃了一惊,抬头上下打量了刘录勋一番,慢慢轻声道:“恕小的有眼无珠,没看出来您是七品朝廷命官。可就算您是在任父母官,也不能不让我们老百姓吃饭啊。”
刘录勋听他言语中颇有揶揄之意,道:“看来你还是不服气。那方才打过的赌不算,咱们重来。”
此话正中文先生下怀,他道:“好!不过,既然刘大人这么有学问,这一回就请您来给小的算一卦,而且要赌一个狠的。可否?”
刘录勋奇道:“什么叫作赌一个狠的,是赌银山呢还是赌金屋?”
“这一回不赌金银宝贝。我若算错了,留下卦摊,从此不在杭州摆卦;你若算错了,则须脱下这身衣服,光着膀子回家。”
“这个赌注实在奇怪,也够狠,好!就依你,你说怎么个算法。”
“刘大人说吧,要怎么算,就怎样算。”
“测字如何?”
“那就请用尊姓卜一下我近期吉凶。”
刘录勋道:“用我的名字卜你的宿命,这个测字法,倒是少见。本人姓刘,立刀刘。”
文先生听罢,提笔将刘录勋的名字在纸上写出来。
刘录勋拿起看了看道:“字虽端正,但笔画跌宕,一生浮浪。恐怕你终生无成就。”
文先生嘴角一撇道:“请先生说近一点,未来之事,遥不可及,谁能说得清是准还是不准。”
“好。乾宫笔法如鸡脚,父母初年早见伤。您是个孤儿,对吗?”
文先生脸色通红,身子定了一定,方定了神道:“请问大人,我要算的是近期吉凶,您可算得出来吗?”
“这有何难。你听我道来:这‘刘’(劉)字,左藏金右怀刀,但写得太开,先生由生意起家,但恐怕未来却要走武路子。”
“我问的是财路。”
“刘字问财,好好好,妙妙妙!刘(劉)字藏双刀,刀下有金,刀刀夺财非善举。莫非您通着黑道?呵呵。”
“一派胡言!”
“文先生,我将您的原话奉还:‘准不准皆在客官心中,承不承认也皆由您。’不过,父母早亡之事,你是赖不掉的。”
“那请问大人,我是父先亡还是母先去呢?您若是猜对了,文某认赌服输!”
此时旁边已经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听说是有人要挑算命先生的摊,这千载难逢的奇事,当然不愿错过。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小小卦摊围了个密不透风。众人听了文先生这话,都乱哄哄地喊好,让刘录勋再算。
刘录勋皱皱眉头,仔细看了看字,才道:“虽然你坤笔圆滑,仍难掩破落之相。定是令慈先于令尊而去。”
文先生听罢,半晌无语,半天才道:“高!文某小看高人了。我这卦摊就留给你了。”说完却不走,直盯着刘录勋看。
刘录勋知道他是想让自己手下留情,卖他一个面子。却装作不知,一拱手道:“恕不能送,请慢走。”
文先生愤恨地看了刘录勋一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甩手向东而去。
刘录勋看他分开人群走远了,才坐到卦摊的椅子上,刚坐稳屁股,只见方才看热闹的人蜂拥而上,立时将刘录勋紧紧围住。有的抢笔,有的拿纸,有的拽了刘录勋的胳膊,纷纷道:
“刘先生,先给我看看,我妈不同意我和翠喜的婚事,您看还能劝得动吗?”
另一个道:“我先来的,都写了字了。大师,你给测测这个‘闹’字,我兄弟一去三年,音信皆无。他还在世上吗?去哪里寻他?”
一个大个子隔着两排人从后面探过脑袋道:“高人,高人啊!俺是山东人,在杭州做生意亏了,我求个财运。”
不知哪儿传来一声尖叫:“我姐姐病得厉害,眼看就没气了,麻烦各位乡亲借借光,我问个吉凶。谢谢各位了。”
刘录勋头一回见这阵势,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便觉得十分好笑,心道:我为官数年,饱受人间冷暖,遍尝世态炎凉,直到如今仍是不得着落,无人理睬,抑郁殊甚。没想到,如今做了一回算命先生,却如此风光,被这样追捧趋附。这张算命先生的椅子,倒实实胜过那县太爷的官座,不如就趁便做他几天算命先生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