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球与其上活动的生物,何者更加重要?这个问题的提出纯粹出自智力上的傲慢,因为生命并无轻重之分。事物仅因其存在而重要,存在是同等伟大的成就。如果我们的生命是由外界安排的,这样关于地位的问题尚有其意义,但生命往往源自内在,并因我们自身的喜好、追求和主要活动而修改并扩展。从外在,我们得到来自空间和寂静的花粉以及提神养分——这就够了。或许我们会问,地球不仅仅是我们人类意识的延伸吗,抑或我们这些活动的生物只是地球直觉的投射?但这些事项不足以保留作一片田野,供思想在其中欢快地嬉戏,如聪明的羔羊一般。要是思想只是继续嬉戏,而非先为直觉充当代理人、死守职位,之后又充当全能者的顾问和批评家的话,一切都该很好。每个事物都有两个名字,有其二重性。男人的思想面向世界时是哲学,而在提尔诺格,它的名字就是错觉。女性的思想在地球上被称作社会主义,而对永恒而言则是幻觉。这是因为,思想从未结合过,只有自发的雌雄同体的念头进行自我繁殖。它们轮流执掌权柄,实施严酷的统治。对世界来说,思想的这一体系因为连贯不断,而被称作逻辑,但是永恒将它书写到错误之书里,录作机械主义:生命大可不必是连贯的,而可以是爆发的、多变的,若非如此,它就是一个镣铐加身的怯弱奴隶。
理性取代了正义的管理权是生命的重大麻烦之一。仅仅稍受验证,理性就夺得了它主人的皇冠和权杖。然而,这悄无声息的篡位被记录了下来,明辨是非的思想知晓窃位的律法与流亡的国王之间存在的鸿沟。以同样的方式,这冷酷的恶魔假扮谦卑,进一步去侍奉宗教,并利用狡诈和暴力篡夺了她的王座;但是心灵的纯真毕竟逃离了神学的幽灵,在那闪光的永恒女神面前迷醉地舞蹈。经国之才,那温柔的牧羊人,也被剥夺了他的牧羊杖和铃铛,游荡在未知的荒野里。与此同时,理性坐在政治的旗帜下,对着一个智力上的混乱咆哮。
正义是公平的维护者。该隐之血[1]必会哭号。那呼声并非发自复仇者的嘴唇,而是出自受到侵害的地球本身。地球曾经要求,她意识上的不协调必须得到平抚,因此,所有的正义都是一种调解。受害的意识完全有权呼吁帮助,却无权呼吁惩处;只有胆怯的、自我中心的智力才会寻求后者。在智力眼中,地球既是它的发源之地,也是它所鄙夷的最终归宿。因此,自我中心、善妒、背叛生命的理性比天赐怪异力量的任何其他表现形式都更为不公,也更加胆怯——它的怪异正如老话所说:“曲折的道路是天才之路”。自然赐予她的所有造物以无限制的自由去成就或失败,这一过程因竞争欲而加剧;只有理性,她的秩序之恶魔,无法导向任何一个结局。地球曾因为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剪去了理性的羽翼。或许是无限制的智力将通过禁锢她所有的感觉器官,危及到她自身本能的感知,又或许是它会因为不断致力于创造性的竞争而令她恼怒。
因此,这就可以理解,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矮精灵做出以下将被记载的事情时,不是出于低俗的复仇快感,仅仅是想要重建他们生存的节奏——这一点对地球有着切身的重要性。对于生命而言,报复是已知的最邪恶的激情。它导致了法律的产生,这让智慧在实现它的抱负——掌控世界——的路途上踏出了第一步。对于地球来说,一个矮精灵比一个首相或是一个股票经纪人更可贵,因为矮精灵跳舞作乐,而一个首相对于这些自然的美德一无所知——因此,对矮精灵的伤害让地球备受折磨,正义成了一种强制且重要的需求。
一群没有金坛子的矮精灵是一个忧愁惨淡的群体。他们当然有权寻求同情和帮助以找回如此重要的财宝。但是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矮精灵的寻回财产的方式必然在他们的记忆里永久烙下耻辱的印记。他们最好记住,他们被巧妙而残忍地设计,陷入了困境。丢的不仅仅是金子,更是保护埋金之地的集体荣誉。而因为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属于爱尔兰最有权势的仙女族群,他们的仇敌一家却免受他们积极且正义的报复。在这样的情况下,危险的同盟结成了,并且,史上头一次,精灵向资产阶级寻求帮助。
他们并不情愿那么做,正义也必须记下这一事实。他们做那些事的时候正怒火中烧,而愤怒带来了理智和直觉上双重的盲目。那不是能防止人看到外在的有益的盲目,而是一种绝望的黑暗;它掩盖了内在,使夫妇般熟稔的心和大脑相互躲藏。然而,即使有那些减免罪状的情况,也不能说明他们的举措是正义的。如果不是想得更远,考虑到恶事终会生出好事,否则,就算恶行是被用于赎罪,它还是会堕落得更糟。等他们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他们实在非常抱歉,并勇于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他们的悔过之情;但是,如果没有实际的补偿,悔过仅仅是一种事后的美德,除了葬礼之外,对其他事情毫无用处。
当戈特-纳-克洛卡-莫拉的矮精灵发觉无论如何追不回他们的金坛子,他们匿名向最近的警察局举报,说有两具死尸埋在松林小屋的炉石底下。他们奸猾的公文还暗示,这两个人乃是死于哲人的谋杀,而他这么做则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动机。
哲人踏上寻找安格斯?奥格的旅程还不到三个钟头,四个警察从四面逼近了小屋。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一个入口。尽管他们有意放轻脚步,但效果差劲透了,使得伊尼斯-玛格拉斯的瘦女人和两个孩子老远就听到了他们前进时发出的声音。辨明访客的身份后,他们躲到了茂密的树林里。不一会,警察们闯入了小屋,不断弄出老大的动静。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入侵者带着顿哥廷的灰女人和她丈夫的尸体出现了。他们把门从铰链上拆了下来,用门板抬着尸体快速穿越了树林,瞬间就消失不见了。他们离开以后,瘦女人和孩子们回到了家里。在张着大嘴的炉台旁边,瘦女人发表了一大通热辣辣的诅咒,愿那些警察将被赤身裸体地展示在满脸红晕的永恒存在面前……
好心人,让我们现在把话题转移到哲人身上吧。
和安格斯·奥格谈过之后,哲人得到了这位神明的祝福,踏上了回家之旅。离开岩洞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他是该左转还是右转。对于方向,他仅有的的概念是,因为他人生的第一趟旅程是上山,他的回家之旅,与之相对,肯定是下山。因此,他面对山下,精力充沛地迈步向前。上山时他猛力踏步,下山时他满心欢喜。他让自己的声音伴着每一阵风飘去。从遗忘之井里,他找回了了童年时所喜爱的歌曲,词句闪闪发光,旋律欢快无比。他一面走着,一面不歇气地高唱那些歌曲。太阳还没升起,不过在远方,宁静的光明正攀上天际。天光却几乎大亮了,只余一重轻纱般的影子,宁定的寂静从灰色的天空覆到低语的大地上。鸟儿开始活跃,但还没到唱歌的时候。不时,一只孤独的翅膀划过寒冷的空气;但是大部分鸟儿还紧紧挤在晃荡的鸟巢里,欧洲蕨下,或是草丛里。一阵微弱的唧唧喳喳起了又落。不远处,昏昏欲睡的鸟儿喊了句“吱吱”,又把脑袋埋到了温暖的翅膀下面。蚂蚱很安静。夜间活动的生物回到了它们的巢穴里,整理着房间,那些属于白天的生物贪恋着哪怕是一分钟的舒适,还不愿起床。第一道水平光线像文雅的天使一样踏上山巅。这纤细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明亮。灰色的轻纱消隐了。鸟儿从巢里跃出。蚂蚱醒来,一下子忙碌起来。声音呼唤着声音,连绵不绝,偶尔有几秒钟激越的的歌声。但大多数时候,鸟儿只是吱吱叫着,一边高翔、俯冲、飞掠,每只鸟儿都渴求着它的早餐。
哲人将手探到包里,找到了最后一点残余的蛋糕。手一碰到食物,他就立刻被狂暴的饥饿给攫住了,当即坐了下来,准备吃饭。
他坐在篱笆下的一个小土堆上。这地方正对着一扇粗陋的木门,门那边是一片美丽的牧场。哲人坐下以后,抬眼向门那边望去,看见一小群人向这边走过来。那是四个男人、三个女人,每人都提着一只金属桶。哲人叹了口气,把蛋糕放回包里,说:
“世人皆兄弟。这些人也许跟我一样饿呢。”
很快,陌生人走近了。打头的是个彪形大汉,胡子一直长到眼皮,走起路来像阵大风。他挪开了卡着门的木头,打开门,让同行的人通过。然后他又关上门,把门闩好。因为他是这群人里最年长的,所以哲人朝他走了过去。
“我正要吃早饭,”哲人说,“要是你们也饿了,或许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吃?”
“为什么不呢?”男人说,“狗才拒绝别人善意的邀请。这是我的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我们都很感谢你。”
说完,他在土堆上坐了下来,他的孩子们把桶放在身后,也学着他那样坐下。哲人将蛋糕分成八份,每人给了一份。
“抱歉,这蛋糕太少了。”他说。
“一份馈赠,”大胡子男人说,“从来都不嫌少。”他礼貌地分三口吃掉了他的蛋糕,尽管他能轻松把它一口吃掉。他的孩子也这么做了。
“这是一块美味的、令人满足的蛋糕,”他吃完蛋糕,说道,“它烤得很好,也分得很好,只是,”他继续说,“我现在碰到个难题,或许先生您能给我一点建议?”
“你碰到了什么麻烦呢?”哲人说。
“是这样,”男人说,“每天早晨,我们出门去给奶牛挤奶的时候,孩子他妈就会给我们每人一包食物,让我们能吃得饱饱的;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和你一起吃了一顿这么棒的早餐,我们该怎么处理带着的食物呢?女主人看到我们把食物带回去会不高兴的,而扔掉食物对我们来说是罪过。这些男孩女孩或许能够吃掉它,如果这不算不尊重你的早餐的话,因为,你知道,不管已经吃了多少,年轻人总是可以再多吃一点的。”
“当然是吃掉它要好过浪费它。”哲人满怀渴望地说。
年轻人各自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大包裹,打开来,里面满是食物。大胡子男人说:“我自己也有个小包裹,如果你行行好帮我吃点的话,它就不会被浪费了。”他掏出了一个包裹,足有别人的两倍大。
他打开包裹,把比较大的一份给了哲人;然后他拿一个马口铁罐从牛奶桶里盛了奶,也递给哲人。迫不及待地,他们全都狼吞虎咽了起来。
吃完饭,哲人填上了自己的烟斗,大胡子男人和他的三个儿子也照做了。
“先生,”大胡子男人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在外头奔波,因为这时候,除了太阳、鸟、和我们这样的牧牛人,没有什么会出来活动。”
“我很乐意告诉你,”哲人说,“前提是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大胡子男人说,“是麦克库尔。”
“昨天晚上,”哲人说,“当我离开爱尔兰沉眠者[2]的洞穴,安格斯?奥格的所在之处,我就注定会和一个叫做麦克库尔的人交谈——马儿在睡梦中奋蹄,沉眠者也翻了身。”
“先生,”大胡子男人说,“你的话像音乐一样让我内心激动不已,但是我的头脑并不理解它们。”
“我学到,”哲人说,“除非心开始倾听,头脑是听不到任何东西的。并且,心今天领悟的事情,头脑明天才会理解。”
“世界上所有的鸟都在我灵魂中歌唱,”大胡子男人说,“我祝福你,因为你给我注满希望和骄傲。”
然后,哲人和他握了握手,也和他的儿女们握手。他们全都听从父亲的温和的命令,向他鞠躬。走出一小段之后,哲人再次环顾四周,发现那群人还站在同他分手的地方。在大路上,大胡子男人拥抱他的孩子们。
路拐了个弯,他们从视线里消失了。吃饱喝足又吸收了早晨清新的空气,哲人一边大步向前,一边快乐地唱起歌来。天色尚早,但鸟儿已经吃完早餐,正专注于彼此。它们并肩栖在树枝上、篱笆上,结成欢乐的群体在空中舞蹈,相互唱着令人愉悦的小调。
走了好一会,哲人觉得有些累了,便在一片树荫下坐下歇息。附近有一幢糙石房。多年以前,它曾是一座城堡,即使是现在,经过时间和厄运的摧折,它的正墙仍旧威武森严。他正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过来,停住脚步,认真端详那幢房子。她的头发像夜一样黑,像水一样顺滑,但是她的脸上风起云涌,使得她安静的姿态不含半分平静。过了一会,哲人对她开了口。
“姑娘,”他说,“你为什么如此认真地端详这房子?
女孩苍白的脸转向了哲人,盯着他。
“我没注意到你坐在树下。”她说,然后款款走了过来。
“坐我旁边吧,”哲人说,“我们聊聊。如果你有什么苦恼,告诉我,或许可以让你轻松一些。”
“我很乐意坐在你旁边。”女孩说,于是便挨着哲人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