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进行了下面的谈话。
——汉姆生[1]
院子里站着一个老太婆,手里抱着一个挂钟。我经过老太婆身边,停下来问她:“几点了?”
“您自己看吧,”老太婆对我说。
我扫了一眼,钟表上没有指针。
“这上面没有指针啊,”我说。
老太婆看了一眼表盘,告诉我:
“现在两点四十五分。”
“哦,这样啊。多谢。”说完我就走了。
老太婆在我后面喊着什么,但是我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我走到街道上,正好沿着太阳照射的方向。春日里的阳光非常怡人。我走着,眯缝着眼,抽着烟。在花园路的街角正碰见萨凯尔东·米哈伊洛维奇。我们打了招呼,停下脚步聊了很久。我在街上傻站着有点烦了,于是邀请萨凯尔东·米哈伊洛维奇去地下小酒馆坐坐。我们喝着伏特加,吃着煮老了的鸡蛋和煎鲱鱼,然后互相告别,我又一个人上路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忘了关掉家里的电炉。这使我十分无奈。于是转过身朝家走去。这天刚开始时一切都那么美好,谁想到现在就发生了头一桩不顺心的事。我不该走到街上来的。
我回到家,脱掉上衣,从背心的兜里掏出怀表,挂到钉子上;然后用钥匙锁上门,躺在睡椅上。我要躺下来,睡会儿。
大街上传来小孩子们令人厌烦的叫声。我躺着,琢磨着严惩他们的办法。我最喜欢的就是让他们都染上破伤风,这样他们立刻就没法动弹了。他们的父母把他们一个个拽回家去。他们躺到自家床上,连饭也吃不了,因为他们根本张不开口,他们要靠别人来喂。一个周以后,伤风过去了,但是小孩们还很虚弱,他们还要在床上躺上一个月。后来他们开始逐渐康复,但是我要朝他们播散第二轮破伤风病毒,让他们全部完蛋。
我躺在睡椅上,大睁着眼睛,无法入睡。我回想起今天见到的、带着钟表的老太婆,让我开心地是,她的钟表上没有指针。而前几天在寄卖店里我曾经见到过一个使人厌恶的厨房挂钟,表盘上的指针做得像刀子和叉子一样。
天呐!我到现在还没有关电炉呢!我赶忙跳起来关上了它,而后又躺在睡椅上,努力要睡着。我闭上了眼,可是我不想睡觉。春日的阳光照进窗户,正洒在我的身上。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浑身发热,就起身坐到了窗户旁边的椅子上。
现在我想睡觉,可是我不能睡了。我拿起纸和笔打算写东西。我感觉到体内有一种可怕的力量。昨天的时候我就已经考虑清楚了。这会是一个关于神人的故事,他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但是他不制造奇迹。他知道自己有这个本领,能够创造任何奇迹,但是他不这样做。当他被赶出房子时,他知道,自己只需挥挥手,房子就还是他的。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恭顺地离开了房子,生活在郊外的草棚里。他完全可以把这个破旧的草舍变成富丽堂皇的砖瓦建造的宅院,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继续生活在草棚里,一个奇迹也没有制造,直到他最终死去。
我坐在那儿,激动地搓着手。萨凯尔东·米哈伊洛维奇会嫉妒得七窍生烟的。他以为我已经写不出有天赋的东西了。赶紧,赶紧投入工作!那些美梦和懒惰统统走开!我要一口气写上十八个小时!
我整个人急不可待地颤抖着。我没办法确定自己要做什么:我本该抓起纸笔,可是我拿起的都是些不需要的东西。我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从窗户旁跑向桌子,从桌子到炉子,从炉子又到桌子,然后跑到沙发那儿,又重新跑向窗户。胸口燃烧的火焰几乎使我窒息。现在刚刚五点。剩下还有一整天,以及傍晚,以及整个夜里……
我站在房子的正中间。我在想什么呢·已经是五点二十分了。该写作了。我把小桌子搬到窗户旁,坐了下来。方格纸摆放在我面前,笔握在手里。
我的心脏还在猛烈跳动着,手也在颤抖。我等待着,好让自己稍微平静点儿。我把笔平放,灌墨水。阳光直射进我眼中,我皱了皱眉,点着了一根烟。
这时一只乌鸦飞过了窗户。我透过窗户往街上望,看到人行道上有一个人用假腿行走。他的腿和拐杖敲在地上,声响很大。
“看啊,”我自言自语,仍旧望着窗子。
太阳躲到对面房子的烟囱后面了。烟囱的影子在房顶上疾走着,转而跑到了街上,坐落在我的脸上。应该抓住这影子写一两句关于神人的话。我提笔写道:
“这位神人个子高高的。”
除了这个,我再也写不出东西来。我一直坐到自己感觉饿了。这时我站起身,走向存放食物的橱柜,伸手摸索了一阵子,但是什么也没找到。就只有一小块儿糖了,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这时有人敲门。
“谁啊?”
外面没有答话。我打开了门,看到自己的面前站着个老太婆,就是上午拿着钟表站在院子里的那个。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看,我还是来了。”老太婆说着,走进了我的房间。
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要做什么:赶走老太婆,还是邀请她坐下来·可是老太婆自己朝着我窗户旁的座椅走去,坐了下来。
“把门关上,牢牢锁紧,用锁锁紧它。”老太婆对我说道。
我关上门,锁好。
“跪下,”老太婆说。
于是我屈下膝盖。
但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怎么会处在这么荒诞的境地。为什么我要给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婆下跪·这个老太婆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坐在我心爱的座椅上,我为什么不把她轰走?
“听我说啊,”我说,“您有什么权利在我的房间里吆五喝六,还来指挥我·我就是不想跪下来。”
“不必了,”老太婆说道,“现在你应该肚皮朝地,脸贴着地面卧倒。”
我立刻照她说的做了……
我看到自己面前是整齐划开的方形砖。肩部和大腿右侧的疼痛迫使我更换姿势。我脸朝下趴着,现在我使劲儿跪着站起来。身体的所有部分都麻木了,难看地弯曲着。我环顾四周,自己正用膝盖支撑着地板在房间里“站”着。我慢慢地恢复了意识和记忆。再次打量房间时,我看到窗子旁的椅子上似乎坐着个人。房间里不太亮,因为这个时候想必是白夜。我仔细辨认。老天爷!不会是那个老太婆还坐在我的椅子上吧·我拉长了脖子又瞧了瞧。没错,就是那个老婆子坐在那儿,脖子耷拉到了胸前。她或许是睡着了。
我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她走去。老太婆的头垂到前胸,两只胳膊沿着椅子的侧边朝下悬着。我恨不得一把抓起她,把她扔到门外去。
“您给我听着,”我说。“您现在是在我的房间里,我要工作了,请您离开。”
老太婆一动不动。我俯下身子,打量着老太婆的脸。她的嘴微张,脱落的假牙从口中探了出来。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老太婆死了。
一阵强烈的愤懑攫住了我。她为什么偏偏死在我的房间里·我无法忍受死人。可是现在要处理这堆腐肉,还得和看门人、房屋管理员交涉,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老太婆会出现在我的家里。我带着厌恶打量老太婆。说不定,她还没死·我去摸她的额头,额头冰凉。手也是。我该怎么办呢·
我开始抽烟斗,并且坐到了沙发上。在我心头升起了一个狂妄而邪恶的念头。
“这个臭婊子!”我叫出声来。
僵死的老太婆像个口袋,瘫在我的椅子上。一排牙齿从她的嘴里呲了出来。她就像一匹死掉的马。
“真恶心,”我说着,可是又不能用报纸盖上她。谁知道报纸下面会发生什么事呢。
墙那头听得到有动静:是我的邻居,一名蒸汽机车司机,正在从床上坐起来。他不会是已经闻到我房间里这个死人的气味了吧!我屏息聆听着邻居的脚步声。他怎么那么慢·都已经五点半了!他早就该走了。天哪!他打算喝茶!我听着墙的那侧煤油炉呼呼的响声。唉,这个该死的机车司机,赶紧离开吧!
我又躺回到沙发上,把两条腿也放了上去。八分钟过去了,可是邻居还没有煮好茶,煤油炉依然呼呼发出响声。我闭上眼,打起盹。
我梦见邻居走了,我也和他一起走到了楼梯口,砰地一声带上了装有法国锁的门。我没有钥匙,不能再回到房间里去。应该按其他住户的门铃,叫他们,可是这不太好。我站在楼梯口,思考着该做什么,突然我看到自己的手没了。我低下头去,以便看清楚些,到底我的手还在不在,可是我看见自己一边戳出一副餐刀,而另一边——餐叉。
“瞧,”我朝向萨凯尔东·米哈伊洛维奇——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坐在我的折叠椅上——对他说:“您看,”我说,“看我的手是什么样子的?”
而萨凯尔东·米哈伊洛维奇默不作声地坐着,我这才看到,这不是真的萨凯尔东·米哈伊洛维奇,而是粘土做的。
我突然就醒来了,恍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躺在房间的沙发上;而窗户旁边,椅子上,坐着死去的老太婆。
我迅速把头转向她。椅子上的老太婆不见了。我望着空空的椅子,整个人被一种狂野的喜悦填满了。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个梦。只是梦是从哪儿开始的呢?昨天老太婆有没有进我的房间里来,或许这也是个梦。我昨天回家,是因为忘记了关电炉。而莫非这个也是梦里的事?不管怎么说,我的房间里没有死老太婆,这可太好了,也就是说,不需要找房屋管理员,处理死者的问题了!
可是,我睡了多长时间呢·我瞧了瞧钟表:八点半,应该是早上八点半。
天哪!梦里面可真是无所不有啊!
我把双腿从沙发上移下来,准备起身,这时突然看到了死掉的老太婆,她就躺在桌子下的地板上,椅子旁边。她脸朝上躺着,而从嘴里呲出的假牙,有一颗扎进了老太婆的鼻孔。胳膊压在了身子下,从上面看不出来。她穿着白色的肮脏的织袜套在皮包骨头的腿上,暴露在被掀起来的裙子外面。
“臭婊子!”我尖叫了一声,然后奔向了她,穿着靴子朝她下巴就是一脚。
假牙飞到角落里去了。我想再踹老太婆一下,可是又害怕在她身上留下印痕,那样的话就会被法院认定为,是我杀了她。
我从老太婆那儿走开,坐到了沙发上,点燃烟斗。20来分钟就这样过去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会被移交刑事侦查,糊涂的侦查员肯定会认定我是杀人凶手。形势看起来很严峻,现在又多了靴子踹过的痕迹。
我又走到老太太跟前,俯下身子仔细查看她的脸。在下巴上有一个颜色发暗的小淤青。不,不会找这个茬的。这有什么的,没准儿是老太婆活着的时候在哪儿磕着了?我稍稍放下心来,转而在房间里踱步,抽着烟,反复考虑自己的境况。
我踱着步,逐渐有了饿意,而且越来越饿。我甚至饿得全身发抖。我又一次朝放食品的橱子里摸索,但是除了一块儿糖,什么也没找到。
我掏出钱包夹子,点了点剩下的钱。11卢布。也就是说,我可以为自己买点火腿和面包,还能剩下点儿买烟。
我整理了一下之前在夜里缠到一起的领带,戴上表,穿上外套,来到走廊,小心翼翼地把房门带上,把钥匙放进兜里,来到了大街上。应该先去吃点儿东西,这样思路就能清晰点儿,才好对付这摊烂货。
在去商店的路上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不要找一下萨凯尔东·米哈伊洛维奇,把这一切告诉他,说不定和他在一起能更快地想出,下一步做什么。但是我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有些事还是应该一个人做,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完成。
商店里没有火腿肠,我就买了半公斤短灌肠。店里也没烟。从商店出来,我又去了面包店。
面包店里人很多,收款台那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我立刻皱起眉来,但还是走到了队伍后面。队伍移动得很慢,后来全然停了下来,因为收款台那儿发生了什么争执。
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两眼盯着站在我前面的一位年轻女士的后背。而那位女士看起来十分好奇,她伸长了脖子一会儿朝右,一会儿朝左,有时候又开始踮起脚尖,以便于更好地看清楚,收款台发生了什么事。最终,她转过脸来对着我,问道:
“您知不知道不知不到那边儿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尽可能让自己的回答显得索然无味。
女士转向四面八方,最后又对着我说:
“您可不可以去那儿看看,弄清楚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抱歉,我对这个没有一点儿兴趣。”我回答得更加枯燥。
“怎么会不感兴趣呢·”女士惊叹道。“要知道,您是因为这个才耽误自己排队的啊!”
我什么也没说,只稍微鞠了个躬。女士仔细地望了望我。
“当然,排队买面包也不是男人该干的事情,”她说道,“我真替您感到惋惜,您是不得已才排队等候的。您一定是单身吧?”
“是的,我是单身。”我回答说,有些窘迫,但是出于惯性依然回答得干巴巴的,说着又轻轻鞠躬致意。
这位女士再次从头到脚打量了我,突然,她用手指碰了碰我的衣袖,说:
“不如我给您买您需要的东西,您在外面等着我,好吧!”
我完全不知所措。
“谢谢您,”我说道,“您可能觉得这很不错,但是,事实上,我自己也可以买。”
“别,别,”女士回答说,“去外面溜达溜达吧,我替你买吧。”
“您看,”我说,“我想要买半公斤黑面包,但是要模子做的那种,便宜些的,我非常喜欢它。”
“嗯,那好,”女士说。“现在您去吧,我先买了,然后再算账。”
她甚至轻轻地碰了碰下我的胳膊肘。
我从面包店出来,站在门口。春天的阳光直射到我的脸上。我点起了烟斗。多么迷人的女士!现在这样的人太少了。我站着,由于阳光而皱起了眉,抽着烟,想着那位迷人的女士。她有一双明亮的栗色的眼睛。她简直太有魅力了!
“您在抽烟斗呢·”我听到旁边一个声音。迷人的女士给我掏出了面包来。
“哦,万分感谢啊!”我说着,接过了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