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惊醒,一时间竟不知只身何处。记忆涌上心头……
房间依然充斥着奇异的光线——既像阳光又似月光。我恢复了些精神,不再疲乏无力,浑身疼痛。缓缓走近窗口,向外望去。火焰之河仍在天空中上下涤荡,南北划着半圆犹如跳动的火焰。我忽然联想到一只巨型的梭子,引时间为线密密编织,年年岁岁的时节伴随梭子的次次击打逐渐流逝。时间逝去的速度如此之快,已无法辨别太阳的东升西落,只剩下太阳南北向运动的节拍,一下又一下,快得犹如一阵寒颤。
凝视窗外,上次离奇的外太空之旅蓦然浮现在脑海中[1]。我记起临近太阳系时撞入眼帘的景象。行星围绕太阳高速旋转,时间似乎停滞不前。几分钟或几小时内,无穷无尽的永恒便在宇宙的运转中消磨殆尽。这段记忆模糊褪色,不过我隐约明白,大概是偶然间有幸探视到了遥远的时空。视线再次飘向似乎在震颤的太阳的轨道,注视下它的速度愈来愈快。眨眼间,已是完成了几周天。
蓦地,我想到一个怪诞又严肃的问题,我还活着。想起帕博,为什么我没有步他的后尘?经过那些急速流失的岁月,帕博到了生命的尽头,离开了世界。而我还在这里,超越了正常生命的长度,活过了千万年。
我茫然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昨天——”我猛地打住。昨天!哪里还有什么昨天!我所谓的昨天早就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经年流转。我越想越混沌迷茫。
转过身来,环视了一圈房间。看上去很不一样——房间诡异地彻底改变了。接着我明白了缘由。房间里空无一物:没有一件家具,连一个摆件都没有。渐渐我从诧异中回神,回想起来临睡前亲眼目睹家具破损朽败,最终一定是化作尘埃消失了。几千年!百万年!
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已经快高到窗台高度的一半。我入睡期间灰尘积累了厚厚一层,肆意刻画着数不清的年岁流逝。毫无疑问,原来那些腐败的老家具定是化身其中,早已逝去的帕博也掩埋在了茫茫尘埃中。
突然我意识到,我记不得醒来之后自己在过膝的尘土中跋涉而过。确实,我走到窗前的期间度过了漫长的年月;不过相比于睡觉时流失的时间,便小巫见大巫了。我记得是坐在椅子上睡着的。椅子是不是不在了?我朝记忆中的位置望去。果然瞧不见了。它什么时候消失的?我醒来之前还是之后?我想不通。如果椅子是我睡着时腐朽崩塌的话,我必然会惊醒。但是遍地厚厚的灰尘又足够缓冲摔下来的力道。因此我很可能在灰尘上睡了百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脑海中满是疑虑,我又环顾四周,无意间瞥见椅子原本的位置,蓦然发现从椅子到窗户之间的灰尘层上没有我的脚印,不见任何痕迹。不过自从我醒来,时间也又过去了几万年!
我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椅子的位置。忽然,游离的目光灼热起来,因为在那儿,我终于辨认出纤长起伏的线条,厚重的尘土亦柔和地勾勒出它的轮廓。它没怎么被掩埋住,我知道为什么。躺在那儿的其实是个人,去世多年,就倒在我坐的椅子下面,朝右侧卧,背朝着我。我禁不住打了几个冷颤。这个人的每个线条和轮廓都很清晰,仿佛正在黑色的尘埃中变软发霉,降解同化。渐渐地,我想起若是椅子倒塌,我一定会倒在那个人的位置,不由得迷茫无措起来。
一个想法渐渐疯狂地占据了我的头脑,令我颤栗不止。这念头极为可怕,我不堪其苦,却又无法逃脱。它在我的脑海里肆意成长,直到彻底占据了我。那个为厚重灰尘包裹的身子俨然是我的躯体。我没有尝试证实这个想法。我知道这就是事实,奇怪自己怎么没早些觉察。我现在只是个没有躯壳的灵魂。
我站了一会儿,试着接受现实。时间飞逝——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几万年——我的心态达到了一定程度的平和,能够强作镇定地继续观察着自己肉体的糜烂消逝。
我看见隆起的土堆下沉塌陷,四散在遍地的灰尘中。新鲜出炉的肉体元素,难以辨识地散布在沧桑的尘迹之上,在永恒的注视下,泯灭为粉末灰尘。伫立了许久之后,我离开了窗口。窗外又是几百年过去了。我慢慢冷静下来。
审视整个房间,我看见这间屋子,乃至整座房子,在时间的消磨中已是伤痕累累,无可挽回地走上破败腐坏的老路。在我看来,这座房子历经风风雨雨,本应不同于其他任何房屋,坚不可摧。说不清为什么,总之从没想过它也会衰败老旧。直到认真肃然地思考这个问题,过了许久,我才充分认识到,它所跨越的无尽彻底磨毁每一块石头。不管这石头哪儿来的,又有多坚硬。是的,毋庸置疑这栋房子正在崩塌,石灰从墙上剥离,即便是房间的木制品在很久以前也化为了尘土。
我站立思考之时,一片玻璃从菱形的小窗格上剥落,发出一声钝响,陷入身后的灰尘之中,化成一撮粉末。我回神过来,抬头间发现外墙石头缝中居然透进了光线。原来石墙开始掉落了……
过了一会儿,我再次望向窗外。发觉时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太阳滑动的轨迹循环往复如此之快,跳跃的半圆形火焰融化成一片火海从东到西点亮了南方的半片天空。
我的视线从天空回到花园,一抹模糊的暗绿色,略显苍白。我感觉它们比以前高大了些,离窗户越来越近,仿佛整体升高了。不过它们依旧离我很远,毕竟这座房子建造在坑口的岩石上,岩石高高地拱起,非树木所能企及。
之后,我发现花园一成不变的颜色发生了变化。暗沉的绿色愈来愈浅,苍白的色调逐渐蔓延。许久之后,最终变成了灰白色。这种颜色持续了很久,终究灰白褪去,一如早已退出舞台的暗绿色,只剩下毫无生机的白色。我知道大雪终于降临了,覆盖北部的世界。
一晃几百万年,时间插上翅膀,透过永恒向着宇宙的尽头飞驰。在过去,关于一切的终结,我只能依稀模糊地设想一下。然而现在,谁都没料想末日用这种方式一步一步走来了。
我记得那时,曾怀着雀跃却病态的好奇心,想知道末日降临会发生的事情。奇怪的是,我似乎无法想象可能的场景。
与此同时,破败的进程仍在继续。仅存的几片玻璃也早就消失了。时不时发出“呯”的轻响,腾起一圈尘土,昭示着石灰或是石块的碎片掉落。
抬头望去,苍穹中震荡的火焰占据了南部的天空。我目不转睛地瞧着,察觉到火海已失去最初的亮度,染上阴暗深沉的色调。
向下看去,世界依旧是模糊的一团白色。有时,我望望天空中愈加阴暗的火海。那可是太阳啊。更确切的说,是里面藏着太阳。有时,我往身后扫一眼,空旷硕大的房间里灰尘愈积愈多,安静地飘落在永世安睡的灰毯之上……
我瞧着时光转瞬即逝,年华光速流转,渐渐迷失在损耗心神的思索和设想当中。一种新的疲累之感袭上心头。
注释:
[1]指的应是在前面提及的破损残缺的卷页的内容。见第十四章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