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神秘的房子里发生了许多怪事。如今,我将讲述其中最为诡异的一件。这件事刚发生不到一个月,我毫不怀疑所目睹的事件始末将成为一切的终结。无论如何,先把故事讲完。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在事情发生之后,第一时间将它们记录下来。仿佛每次都需要将其搁置一段时间,平复心绪,将所见所闻琢磨一番。毋庸置疑,这样做其实理所当然,要知道,只有沉静片刻,我才能心平气和谨慎周密地记录下来。我马上要讲的这件事,亦是如此。
今天已是十一月末,而我要讲述的事情发生在这个月的第一个星期。
那天夜里大约十一点钟,我正待在书房里,就是那间平常阅读或工作是使用的宽敞陈旧的书房。帕博陪在一边。当时我正好奇地翻看着《圣经》,最近几天,我对这本古老著作的兴趣日渐浓厚。忽然间,整栋房子开始颤动。远方传来微弱模糊的嗡嗡声,很快又演变成沉闷的尖叫声。有些类似钟表栓链松懈,即将停止时发出的声音。只是这个声响更加洪亮古怪,似乎从遥远的夜色高空中传来。房间只晃动了一下,我看向帕博,它依旧在安静地熟睡。
嗡嗡声渐弱,随即便是长时间的静默。
突然,一束光照亮了位于房间角落的窗户。这扇窗凸出房间一侧,能够同时观望东西两边的情况。我很困惑,犹豫了片刻,过去拉开窗帘。太阳正从地平线缓缓升起,速度快得肉眼可辨,不一会儿就爬上树梢。我注视着这个过程,瞧着它升得越来越高,一眨眼便攀升至树顶之上,跃上了天空。太阳还在继续攀爬,外面已然是大白天。我觉察到身后传出如蚊子般尖锐的嗡嗡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钟表发出的声音。就在我的目光下,时针居然转了一圈。分针绕着表盘飞转,速度比平常的秒针跑得还快。时针也一格一格地蹦着。我目瞪口呆。一会儿,两根蜡烛几乎同时熄灭,窗棂的影子在地板上一晃而过,仿佛窗外有人提着一盏大灯笼经过。我快步走到窗前。
太阳正高悬在天空中,移动速度依然快得可辨,它如滑翔般掠过屋顶。窗子处于阴影之中,我留意到另一个奇异的现象。晴空中本应舒缓飘浮的白云竟在翻腾,像被每小时一百英里风速的巨风吹袭。它们的形状千变万化,好似在吊诡的命运中挣扎扭动。然后,它们消散了。不久,其他云彩出现了,翻腾后同样没了踪影。
西边,我看到太阳如流星般坠落。东边,所见之物的影子悄然融入灰色的氤氲之中。我清晰地看见在风中抖动的树影悄悄爬动。这真是怪异之极的景观。
很快,房间暗了下来。太阳滑落地平线,似乎一眨眼功夫就从视线中消失了。傍晚迅速降临,在灰蒙之际,一弯新月自南边的天空倾身而出,向西方升起。傍晚短暂得好似夜晚简单的前奏,头顶的众多星座怪异无声地朝西旋转而去。月亮跌落千英寻深的夜之沟壑,天空中只剩星光闪烁……?
这时角落的嗡嗡声停止了。表停了。几分钟后,东边天际亮起,阴灰色的清晨驱逐了黑暗,掩去了星光。头顶上,厚重延绵的乌云遮天蔽日,平常一整天都纹丝不动的云彩,现在却涌动翻滚。太阳不见踪影,世界笼罩在幽光和阴影中,光影交错……
光线向西移去,夜幕笼罩大地。一场大雨同期而至,狂风呼啸,彻夜肆虐的大风仿佛压缩在一瞬之间。
喧嚣过后,乌云即散。再次看到天空,星星朝西边飞驰。这时,我才意识到虽然呼啸的风声已经逝去,耳边却依旧回荡着模糊的声音,我意识到它从始至终一直响着,这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声响。
在我领悟到这些的同时,东边又露出了曙光。几下心跳间,太阳迅速升起,穿过树丛,跃上树梢,翱翔入天际,光芒照亮整个世界。稳健敏捷地跃至最高点后又朝西落去。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天的时间溜走。几抹浅云朝北方一掠而过,消失了。太阳一个猛子扎进地平线。我就站在那里,几秒钟之后,灰沉沉的暮色如期而至。
月亮自西南边很快落下。夜色已然降临。也就过了一分钟,月亮从千英寻深的夜空中滑出。又过了一分钟左右,晨昏将至,东边的天色渐渐明亮。太阳突兀地一跃而出升入天际,攀上最高点。忽然间,一样新鲜东西进入视线。一块墨色雷雨云猛冲出南边,瞬间穿过弧形的天空。墨云的前缘翻飞,宛若一片巨大的黑布在空中旋转起伏,令人毛骨悚然。刹那间,电闪雷鸣,雨布满整个世界,像在进行一场宏大的洗礼仪式。此时,世界的声音淹没在风啸之中,阵阵暴烈的雷声震得耳朵生疼。
夜晚在肆虐的暴雨中来临,一分钟后风雨悄然身退。耳边只剩下世界的杂音,头顶上的星星飞快地朝西滑动。也许是它们一闪而逝的速度点亮了我的混沌,让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是这个世界在不停转动。猛然间,我似乎看见整个世界如同一团庞大黑暗的物质,正围绕着星星旋转。
晨曦与太阳似乎同时到来,世界转动的速度显然又加快了。太阳划出平滑悠长的弧度,滑上至高点、沉入西边消失了。我几乎没有觉察到天色渐晚,傍晚便转瞬即逝。眼前又是飞驰的星群,还有西沉的月亮。似乎几秒钟后,月亮穿过蓝色的夜幕,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清晨来再次来临。
现在速度仿佛再度加快。太阳抛物线一般瞬时升起落下,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线下。夜晚如一阵狂风,来去迅猛。
又一个天明,鹅毛大雪突降大地。夜晚更迭而来,未等喘息,白昼又至。太阳跃起的刹那,雪已经消融。眨眼间,又是夜晚。
尽管经历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次的经历却使我感到彻骨的畏惧。在以秒衡量的时间里,太阳东升西落,月亮由缺到圆,敏捷地在辽阔的蓝色夜空划下一条弧线。太阳像尾巴着了火一样自东边弹出,接着星群鬼魅般飞速滑过夜空。这场面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然而这却是事实:从清晨到黄昏,如白驹过隙,昼夜交替,快得无以复加。
方才的三次日昼间,我看到大地白雪皑皑。夜空中,月出月落光线变幻下,有几秒钟却显得分外诡异。然而现在,翻卷的云海盘踞了天空,天色随着昼夜明暗交替,无息无止。
乌云泛起涟漪,消散开去。展现在眼前的,还是日出日落,夜晚如影随形的景象。
世界转动地越来越快。现在几秒钟便完成一次昼夜更迭,速度依然在加快。
没多久,我留意到太阳似乎留下一道火光。显而易见,太阳跨过天际的速度太快了,远远望去像是一道火痕。日间一天比一天短暂,太阳变成燃烧的巨大彗星[1],短期内一次又一次滑过天际。夜晚,月亮显得更清晰些,却也是彗星的模样,苍白明亮,散发着清冷的光,奔驰在天幕里。夜色的映衬下,群星犹如火焰的细丝。
有一次,我回头看向帕博,它在一闪即逝的白日里安静地熟睡着。我继续注视着窗外。
太阳自东边地平线上腾空而起,犹如火箭破空而过,不过一两秒钟就已东升西落。不知为何天色已然暗淡,我无法观察云彩的行踪。夜晚短暂得来不及形成原本的墨色,疾驰的群星宛若发丝似的火点,朦胧黯淡。世界运转的速度再次加快,太阳仿佛在天空中自南向北缓缓移动,接着又自北向南摆动。
就在我困惑迷茫之时,几个小时匆匆流逝。
这期间帕博一直在睡觉。此刻我感到孤独烦躁,于是轻声唤它。但它没有回应。我稍稍提高音量再次招呼它。它依然没有动弹。我朝它走过去,用脚触碰想叫它起来。我的动作很是轻柔,可它的身体却碎裂开来。事实就是如此,它竟然直接化成一撮骨头和灰尘。
一时间,我盯着曾经是帕博的那堆东西,呆若木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自问。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堆骨灰代表的残酷意义。我用脚拨动着,忽然想起,这只能是在长久的岁月中消磨的结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房间外,闪烁摇摆的光线照亮万物。房间里,我伫立着,思索着这意味着什么,地毯上那一小撮干瘪的骨头与灰尘意味着什么。但却无法理清思绪。
环顾四周,我第一次注意到房间竟布满尘土,显得老旧无比。到处都是灰尘污垢,在角落中积累成堆,覆盖在家具上。地毯掩盖在厚厚的尘垢之下,本身的色泽早已无法辨认。在我走动时,灰尘自脚下四散飞扬,干燥刺鼻的气味袭入鼻孔,我禁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我又望着帕博的遗骨。忽然脚下一顿,灵台一亮。这些年真的过去了吗?我一直觉得这是幻象,难道真的发生在了现实中?迷茫的尽头,我大声地质疑,探究着。蓦地,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快步穿过房间走到穿衣镜前。我的脚步竟然踉踉跄跄。镜子上覆满着灰尘,我颤抖着双手拂去尘土。终于,我看到了。果然如我所料想,我不再高大健硕,是将近五十岁的相貌,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弯腰驼背满脸皱纹的孱弱老人。满头的乌发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变成了银丝,只有眼睛依旧明亮。我盯着镜子,在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追寻昔日自己的样貌。
我转身离开,颤颤巍巍地来到窗前。我知道,我已经老了,蹒跚的步履便是佐证。凝视着窗外万千变幻的模糊景象,内心久久无法平静。即使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一年又过去了。我愤怒地挥挥手臂,离开了窗口。手掌竟有些老年中风的麻痹感,一口气竟卡在喉头,我咳了几声。
一时间,我在窗口与桌子之间战栗地踱步,不安地四下张望。这屋子看起来是多么破旧啊。到处都是厚厚的尘土,厚重灰暗,死气沉沉。挡泥板上生满铁锈,支撑着铜制钟摆的铁链早已锈迹斑斑,钟摆掉落在正下方的地板上,变做两根铜绿的圆锥体静静地躺着。
我四处瞧着,似乎亲眼目睹了每件家具摆设腐烂坏掉的过程。这不是我的臆想,因为靠墙的书架倒塌了,腐朽的木头纷纷断裂崩塌,承载的物品掉落满地,发霉的味道弥漫整个房间。
好累啊!每走一步,我似乎都能听见干枯的关节吱吱作响。我想起了姐姐。她也如帕博一样化作尸骨了吗?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突然。这一定标志着一切都进入尾声,宛若大结局的起笔。我觉得应该去看看她,但实在太累了。我想起姐姐对近来发生之事的态度是如此古怪。近来!哈,近来!我重复着这个词,无力地咧嘴笑了,想口中的时间怕已是半个世纪以前了。半个世纪,说不定一个世纪都过去了!
我缓缓地移到窗户前,再次望向窗外的世界。现在的昼夜交替像极了一种巨大而厚重的光闪,一闪一灭,一昼一夜。时间的流速仍在加剧,以至于夜晚出现,月亮只似苍白摇曳的火点,从一缕银光化作一道模糊的痕迹,痕迹渐浅,周期性地出现消失。
昼夜交替的速度还在加快。白日的天色变得昏暗,天地浸染在一种特别的黄昏色彩中。夜晚越来越亮,几乎看不到星星,只能偶尔见到发丝般的线条,与月亮一同摇动着。
昼夜更迭愈加快速。突然间,我看到昼夜的光闪似乎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相对稳定的光线照耀整个世界,火焰之河奔流不息,它的光芒上下摇曳,南北不定而幅度极大。
天空变得相当昏暗,蓝色的天幕中蕴藏着深深的幽暗,仿佛在窥视着大地。不过,还有一种令人敬畏的奇特明净和空旷。我瞥见那一道难以觉察的火光忽明忽暗地靠近太阳的轨迹,顺着一贯的轨迹愈来愈稀薄暗淡,消失又重现。那是月亮的行迹。
凝望着窗外的景色,我又察觉到什么东西模模糊糊一掠而过。或许是太阳冗长摇曳的身影留下的痕迹,抑或是地球表面快速变幻的结果。每过不久,似乎雪花就会突然降临世界,而后又立刻消逝,像是有位隐形的巨人“刷”地把一张白色的床单铺陈在大地上,然后迅速抽走。
时光飞逝。我疲乏得无法忍受,离开窗口,朝房间另一侧走去。地板上厚实的尘土使得脚步声轻柔许多。每走一步都愈加费力,颤颤巍巍。四肢关节疼痛难忍,疲惫不堪。
触摸到对面的墙壁,我虚弱地停下脚步,模糊地想着到底要做什么。一转头看见左边那把旧椅子。如果能坐在椅子里应该能纾解一下无助的疲惫感。然而,我是如此衰老,虚弱疲惫,我已经无力做任何事情,只能伫立着祈祷撑过这几步。身体僵直,摇晃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我甚至觉得地板也是不错的休息之地,只不过尘土过厚、太脏了。秉承着强大的意志力,我艰难地转过身,朝着椅子挪过去。终于够到了它,我欣喜地呻吟一声,坐了下来。
周遭的一切变得昏暗起来。所有的事情都那么奇怪,不可思议。前一晚,我虽年过半百,但还是个强壮的人。现在不过才过了几小时!我盯着曾是帕博的那小撮骨灰。几小时!我苦涩衰弱地干笑几声,哑着嗓子,声音尖锐。笑得我脆弱的神经都震痛了。
我打了一会儿瞌睡。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某处东西掉落下来发出声响。我四下张望,模糊地看见一堆废墟腾起一团灰尘。门边又有什么东西塌落,发出巨大的脆响声。应该是某个橱柜,但我累了,就没有留意。闭上眼睛,我昏昏欲睡,半梦半醒。有一两次,好似隔着厚重的雾气听到了微弱的声音。然后,我一定是睡着了。
注释:
[1]遁世者用此做例子,显然是按照大众对于彗星的认识去描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