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哈西妠》一文根据”éditions du Boucher”网站上《Sarrasine》的 PDF 版本(http://www.leboucher.com/pdf/balzac/b_bal_s.pdf,ISBN : 2-84824-001-6)译成。在校订过程中还参阅了 Clara Bell 的英译本和 Hedwig Lachmann 的德译本,以及罗兰·巴特关于此小说的分析著作《S/Z》的英译本(因网上无法找到法语原版)(Richard Miller 译)和汉译本(屠友祥译)。由于发现网上各份电子版本(包括原文及其它译本)在细节和段落及标点上各有不同,略存错佚,故又对照”archive.org”网站上所列、”Alexandre Houssiaux”出版社于 1855年出版的《OEUVRES COMPLèTES de H. DE BALZAC》(巴尔扎克全集)(https://archive.org/details/scnesdelaviepa09balz)的扫描文件进行调整和编排。
“Sarrasine”的读音可以用汉语拼音近似写成[sa’ha’zyi’ne],用英语音标写会近似于[’sa:ha:zi:n?],法语音标为[sarazin]。罗兰·巴特在《S/Z》文本分析的第一单元即指出:”‘Sarrasine’一词有个附加的内涵,即阴性的内涵,这对任何一个说法语的人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在法语中,词尾的‘e’会自然而然地被视作明确的阴性语言属性,尤其是当该专有名词的阳性形式(Sarrazin)存在于法语专名学之中。(内涵的)女性特质是一个能指,将在文中多处出现;它是一个不断转变的因素,会和其它类似因素结合,创造出性格、环境、形象和象征。虽然我们在这里说到的每个单一因素均为能指,但这一个却属于非常特别的类型:由于其内涵(在这个术语的通常意味上来说)的缘故,它是一个高度典型的能指。(译自《S/Z》英译版[1])”
文中有大量阴性的能指,如:”明棕色的英格兰蕾丝襟饰在胸前结成灿黄的皱领,富丽得足以让女王羡慕”、”如果恰恰是他最弱,他就用牙咬”、”他精心打扮,就像个小姑娘要出去和初恋情人散步一样”、”像是女人因心意终被领会而心喜”、”他发现她又聪明又敏感;可她却无知得惊人,还表现得又脆弱又迷信”等等。无论是真相、暗示,还是误解、欺骗,这些潜伏的能指皆不如”Sarrasine”这么显眼。我对其译法考虑再三:这是个姓……把他爸爸叫成”老萨哈西妠”是否太滑稽……魏尔伦(Verlaine)也是姓,也是阴性的……不记得汉译内出现过将姓氏译成阴性的先例……最终,我决定还是以”妠”结尾——虽然这在我们看来会有些新鲜、甚至诡异,但假如对其作无性处理,那上述的一切都将近乎泡影,我们读到的就和法国人读到的不同了;而我的目标恰恰相反。
“Zambinella”(赞比内拉)这个名字在原文中有多处写成”la Zambinella”。这是一种更隐晦的误解和欺骗。意大利语阴性冠词”la”是对名词的强调,该词在法语中完全一样;尾字母”a”在意大利语中则强烈暗示了阴性——很少会有法国人不知道这点。法国人毫无疑问地会将”la Zambinella”看成女性,在只看到”Zambinella”、还未看到”la Zambinella”时,也不会将其视为阳性。”Zambinella”第一次出现是在剧院门口众人口中;在听戏时,萨哈西妠已在心中将其称作”la Zambinella”;在”我气急败坏地叫道,像个剧情突变效果被人搞砸了的作家”之后,敍述者说道:”他对‘Zambinella’的歌声如此激情澎湃”;后来又有”可他恐怕做梦都没想到过,‘Zambinella’会几乎是个娼妇”;到小说未尾,他们回罗马之后,自然都是”Zambinella”了;除此之外,全都是萨哈西妠心中的”la Zambinella”。
在汉语中,我当然不能假定读者都懂得”la”的含义;若将”la Zambinella”写成”拉·赞比内拉”,恐怕不仅显得多余,还可能会造成误解——是”拉拉”么?可是,轻轻的一个注解就将无可挽回地捅破这个巧妙的机关——萨哈西妠自己的误解,敍述者对聆听者的暗示;这个装置与其它诡计一起不动声色的合谋,要到最后——当我们都快确定而萨哈西妠仍在马车上执迷不悟地大叫时,才被揭穿。我先是用了”?比妠拉”来表示”la Zambinella”,但发现这对不太仔细的读者来说仍不够明显,因此又写成了”?妣娜拉”。希望三个”女”旁与”娜”和”内”在读音上较难忽略的差别,能够引起读者的注意,并不被认为是输入的失误。
萨哈西妠之所以会误读这个名字的性别,其实文中埋伏着很多隐晦的提示,如:”他一直沉迷在自己的艺术中,黎明即起,钻进雕塑室,天不黑不出来,只与缪丝相与为命”、”他在心醉神怡中度过了十五天”、”在七八天里头”、”此外,怯生的雕塑家可不充许他那挤满了图象、装点着奇情幻愿,并幸福美满的孤独为他的那些同学所扰”、”萨哈西妠虽然还讲不了几句意大利语”。但所有这些描写,都还只是误解的一部分原因。
在小说中,萨哈西妠当然就是为了这个误读而生的。第一句描述他性格的话,就已把他的命运对准了结局——”显示出一种罕见的‘turbulence’”——不过,这个词给我制造了巨大的麻烦。
通常,译者会不加思索地根据词典中最适用的条目翻译;若是,”turbulence”便将成为”不安分”、”爱吵闹”、”骚动”等等。但罗兰·巴特在这里指出:”就指示而言,‘turbulence’是一种性格中的特征;但这个特征在此却指涉着一种更为广阔含混、更为正式的所指:物质的一种状态——不”成形”,无法被渗透,无法溶解,混浊。萨哈西妠受制于这一根深蒂因的缺陷:他没有一致性,没有有机的润滑;说到底,‘turbulence’一词的词源本义才是其内涵意义”(译自《S/Z》英译版[155])。
这个词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原始印欧语的词根”*tu?er-:转、扭曲”→古希腊语的”τ?ρβη(tyrbê):混乱、嘈杂”→拉丁语的”turba:动荡、喧闹、混乱”、”turbo:旋风、圆、涡流”→拉丁语的”turb?lentus:躁动的、混浊的”(据法语维基词典,按法语释义简译)。要在汉语中将这两个意思放到一个词中——表面是”骚动”,本意是”混浊”,才能像罗兰·巴特所述的巴尔扎克那样制造出”turbulence”在文中的功能——悄无声息地告诉你萨哈西妠的缺陷。但是,这个词虽然在我手中捏了好几个月,却一直捏不成合适的汉语。最终,我放弃了努力,将其分成两个词:”浑噩”——取其”迷糊不知事理”之意,和”骚动”。对于”混”这一意,我还考虑过”混沦”[混沌、水流转的样子]、”紊乱”,及自造词”莽乱”等等,但似乎还是”浑噩”与”不‘成形’,无法被渗透,没有润滑”更接近些。
另外,从上面所举的词源意义看,罗兰·巴特的”没有有机的润滑”好像”走”得有点远;然而,这个描述却与后文的”年青雕塑家的感官……可以说,润湿了”密切相联。和其它隐晦的双关暗示不同,”小萨哈西妠早早就入托了耶稣会学校,并显示出一种罕见的浑噩骚动”是全文对他的第一句描写——指明了不安分的性格特征、暗示了”不‘成形’”的内在人格,与小说开篇敍述者的”我便成了一张精神拼盘,一半是欢愉,一半是悲悼”遥相对映:二者均”没有一致性”,超脱于人类的分类认知方式。因此,此处翻译上的不完足,其实代价不菲。
如果谁能将此词的外延内涵成功地汇入一个汉词,能起到其在原文中的功能,并在译文中存在读解其内涵意义的可能性,我将十分高兴和钦佩。
翻译中的不完足、不可能,不可能只有一处。如:”她器官〔Organe〕中的娇柔同样体现在她的理解力中”。”Organe”在法语中可以指嗓子,但还特指男性生殖器官(如在英语中一样),而后一种理解将揭示更深刻的真相。但是,在汉语中好像无法制造这个双关——和”嗓子”有关的词汇几乎无一与生殖器有关,”那话儿”当然也不适用。十分遗憾,只能用”器官”[”Organe”最通泛的意义]遥指二者了。
再如:”为什么这极端〔extrême〕的脆弱,放到任何其他女人身上都让我觉得丑陋……”。萨哈西妠在听到那个”什么玩笑”之后,继续使用着具有两重含意的语言,误导着自己。这个”extrême”,既可以形容词作”极其”,也可在略存语法纰漏但却有暗示感觉的情况下,以名词指”末端”。以前者解,自然是修饰女性特征的程度,而后者则隐晦地指向赞比内拉为了唱歌而被割掉的器官。译成”极端”是无奈之举,找不到更好的词了——和萨哈西妠第一次听戏时的那个”找不到别的词了”不同,那是在说什么现已水落石出。但有多少人在读到”极端”时会去想一想”端”是什么意思呢?也许第二次读时会想到。这是我的一个极端的脆弱希望。
还有:”其实,这条腿只是被那种溜进来的风〔ces vents coulis〕给吹冻了〕。如果这风并无所指,那么第一段的最后一句话就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敍述者在最后孤注一掷中说出的那个”高明的见解”,无非是在说【这都过去了】。他企图将罗谢弗德夫人从”深恶痛绝”中拉出来,以完成他们之间的契约,从这里可以看出,他本人其实拒绝接受这个故事的影响;而吹僵他一半身子的〔ces vents coulis〕是从花园中来的,被他轻蔑地称作”舞会上相当常见的小意外”。”le vent couli”就是穿堂风,但”穿堂风”一词,与他所在的位置构成了词义上的疏离——窗洞〔embrasure〕,而非”堂”;而且,”coulis-couler”是”流、漏、钻、溜”等意思,在法文中能映示他的轻蔑,但”穿”却有点正大光明;还有,小说第一段本来就不太好读,”窗洞”为中国建筑所罕,却对揭示敍述者的态度意义重大。所以,我将〔ces vents coulis〕译成”溜进来的风”,意在保留敍述者对整个象征体系的态度。
再看:”倾曲盘绕,扶摇招展,兴云聚雾,散雨随风”〔qu’il roule et déroule, développe et disperse〕〔英:which it rolls and unrolls, tangles and blows away〕。这几个词翻得这么花哨,并不是企图卖俏文字。如果直接翻成”卷裹着,铺展着,盘绕着,消散着”,则后句”这歌声迅猛地攻击着他的灵魂,使他被人类激情难得惠赠的痉挛的美妙拉扯着”就不免失衡了,而且意思突兀。
其实,这是萨哈西妠的第一次”性经验”!虽然〔qu’il roule et déroule, développe et disperse〕讲的是游丝,也就是歌声,但萨哈西妠先前就已经”连音乐也听不到了”,而且”已经拥有了她”,”触得到……闻得着……看得清……数得出……”,那么这怎么又会是歌声呢?其实,他燃烧起来的,并非心中的炉火,而是(作者故意)”找不到别的词了”的那里的欲火,这才会有”他的力量……这些现象发生在人眼无法观测的区域……就快要苦痛而剧烈地喷发出来了”,这才会有之后的”双腿颤抖着,几乎站不起来”等等。
选择把这四个动词翻译成词组,正是为了埋藏这种双重景象。我本反对将西文单词译成词组,认为是过度阐释、平添辞藻,但在本篇中却发现有的地方不这样不行。印欧语虽无汉语中这样的词组,但其动词更为强大——细读每个词的词根,很多都蕴藏着丰富的含义,所以词汇多义的现象要比现代汉语严重。这四个词组是根据这四个动词的词根意义进行编制的。之前还用过”倾曲盘绕,扶摇招展,兴云见色,携雨入空”,意思更为显明,但”色空”为佛敎术语,这实在有点过头了,故此还是换成了现在的版本。另外,〔déroule, développe et disperse〕三词还构成了头韵,但我既不可能在汉语中制造头韵,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下面这些也并非那么完足:
⒈”他成功地将萨哈西妠非同寻常的激狂维持在合理范围内,看到他即将被某一想法的悍妬〔la furie de quelque pensée〕抢走〔emporté〕,就禁止他工作,叫他去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