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才既高达,而论议尚奇,多骇流俗。同郡谢季孝问曰:“子自视天下孰可为比?”良曰:“我若仲尼长东鲁,大禹出西羌,独步天下,谁可为偶!”
(2773页)仲长统《昌言·理乱篇》:
昔春秋之时,周氏之乱世也。逮乎战国,则又甚矣。秦政乘并兼之势,放虎狼之心,屠裂天下,吞食生人,暴虐不已,以招楚、汉用兵之苦,甚于战国之时也。汉二百年而遭王莽之乱,计其残夷灭亡之数,又复倍乎秦、项矣。以及今日,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此则又甚于亡新之时也。悲夫!不及五百年,大难三起,中间之乱,尚不数焉。变而弥猜,下而加酷,推此以往,可及于尽矣。嗟乎!不知来世圣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之数,欲何至邪?
(《后汉书》卷四十九《仲长统传》,1649—1650页)王符《潜夫论·浮侈》:
王者以四海为一家,以兆民为通计。一夫不耕,天下必受其饥者;一妇不织,天下必受其寒者。今举世舍农桑,趋商贾,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游手为巧,充盈都邑,治本者少,浮食者众。商邑翼翼,四方是极。今察洛阳,浮末者什于农夫,虚伪游手者什于浮末。是则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妇桑,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县,市邑万数,类皆如此,本末何足相供?则民安得不饥寒?饥寒并至,则安能不为非?为非则奸宄,奸宄繁多,则吏安能无严酷?严酷数加,则下安能无愁怨?愁怨者多,则咎征并臻,下民无聊,而上天降灾,则国危矣。
夫贫生于富,弱生于强,乱生于治,危生于安。是故明王之养民也,忧之劳之,教之诲之,慎微防萌,以断其邪。故《易》美“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七月诗》大小教之,终而复始。由此观之,民固不可恣也。
今民奢衣服,侈饮食,事口舌,而习调歁,以相诈绐,比肩是也。或以谋奸合任为业,或以游敖博弈为事,或丁夫世不传犂锄,怀丸挟弹,携手遨游。或取好土作丸卖之,于弹外不可以御寇,内不足以禁鼠,晋灵好之以增其恶,未尝闻志义之士喜操以游者也。惟无心之人,群竖小子,接而持之,妄弹鸟雀,百发不得一,而反中面目,此最无用而有害也。或坐作竹簧,削锐其头,有伤害之象,傅以蜡蜜,有甘舌之类,皆非吉祥善应。或作泥车、瓦狗、马骑、倡排,诸戏弄小儿之具以巧诈。
《诗》刺“不绩其麻,女也婆娑”。今多不修中馈,休其蚕织,而起学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诬细民,荧惑百姓。妇女羸弱,疾病之家,怀忧愦愦,皆易恐惧,至使奔走便时,去离正宅,崎岖路侧,上漏下湿,风寒所伤,奸人所利,贼盗所中,益祸益崇,以致重者不可胜数。或弃医药,更往事神,故至于死亡,不自知为巫所欺误,乃反恨事巫之晚,此荧惑细民之甚者也。
或裁好缯,作为疏头,令工采画,雇人书祝,虚饰巧言,欲邀多福。或裂拆缯采,裁广数分,长各五寸,缝绘佩之。或纺采丝而縻,断截以绕臂。此长无益于吉凶,而空残灭缯丝,萦悸小民。或剋削绮縠,寸窃八采,以成榆叶、无穷、水波之纹,碎刺缝紩,作为笥囊、裙襦、衣被,费缯百缣,用功十倍。此等之俦,既不助长农工女,无有益于世,而坐食嘉谷,消费白日,毁败成功,以完为破,以牢为行,以大为小,以易为难,皆宜禁者也。
(120—127页)王符《潜夫论·交际》:
语曰:“人惟旧,器惟新。昆弟世疏,朋友世亲。”此交际之理,人之情也。今则不然,多思远而忘近,背故而向新。或历载而益疏,或中路而相捐。悟先圣之典戒,负久要之誓言。斯何故哉?退而省之,亦可知也。势有常趣,理有固然。富贵则人争附之,此势之常趣也;贫贱则人争去之,此理之固然也。
夫与富贵交者,上有称举之用,下有货财之益。与贫贱交者,大有赈贷之费,小有假借之损。今使官人虽兼桀、跖之恶,苟结驷而过士,士犹以为荣而归焉,况其实有益者乎?使处子虽苞颜、闵之贤,苟被褐而造门,人犹以为辱而恐其复来,况其实有损者乎?
故富贵易得宜,贫贱难得适。好服谓之奢僭,恶衣谓之因厄,徐行谓之饥馁,疾行谓之逃南,不候谓之倨慢,数来谓之求食,空造以为无意,奉贽以为欲贷,恭谦以为不肖,抗扬以为不德。此处子之羁薄,贫贱之苦酷也。
夫处卑下之位,怀《北门》之殷忧,内见谪于妻子,外蒙讥于士夫。嘉会不从礼,饯御不逮众,货财不足以合好,力势不足以杖急。欢忻久交,情好旷而不接,则人无故自废疏矣。渐疏则贱者逾自嫌而日引,贵人逾务党而忘之。夫以逾疏之贱,伏于下流,而望日忘之贵,此《谷风》所为内摧伤,而介推所以赴深山也。
夫交利相亲,交害相疏。是故长誓而废,必无用者也。交渐而亲,必有益者也。俗人之相于也,有利生亲,积亲生爱,积爱生是,积是生贤,情苟贤之,则不自觉心之亲之,口之誉之也。无利生疏,积疏生憎,积憎生非,积非生恶,情苟恶之,则不自觉心之外之,口之毁之也。是故富贵虽新,其势日亲;贫贱虽旧,其势日疏,此处子所以不能与官人竞也。世主不察朋交之所生,而苟信贵臣之言,此洁士所以独隐翳,而奸雄所以党飞扬也。
……
今世俗之交也,未相照察而求深固,探怀扼腕,拊心祝诅,苟欲相护论议而已,分背之日,既得之后,则相弃忘。或受人恩德,先以济度,不能拔举,则因毁之,为生瑕衅,明言我不遗力,无奈自不可尔。《诗》云:“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先合而后忤,有初而无终,不若本无生意,强自誓也。
……
呜呼哀哉!凡今之人,言方行圆,口正心邪,行与言谬,心与口违;论古则知称夷、齐、原、颜,言今则必官爵职位;虚谈则知以德义为贤,贡荐则必阀阅为前。处子虽躬颜、闵之行,性劳谦之质,秉伊、吕之才,怀救民之道,其不见资于斯世也,亦已明矣!
(《潜夫论笺校正》,333—356页)徐干《中论·治学》:
凡学者,大义为先,物名为后,大义举而物名从之。然鄙儒之博学也,务于物名,详于器械,矜于诂训,摘其章句而不能统其大义之所极,以获先王之心。此无异乎女史诵诗,内竖传令也。故使学者劳思而不知道,费日月而无成功。故君子必择师焉。
(《中论》卷上)徐干《中论·谴交》:
世之衰也,上无明天子,下无贤诸侯,君不识是非,臣不辨黑白,取士不由于乡党,考行不本于阀阅,多助者为贤才,寡助者为不肖,序爵听无证之论,班禄采方国之谣。民见其如此者,知富贵可以从众为也,知名誉可以虚哗获也。乃离其父兄,去其邑里,不修道艺,不治德行,讲偶时之说,结比周之党,汲汲皇皇,无日以处,更相叹扬,迭为表里,梼杌生华,憔悴布衣,以欺人主,惑宰相,窃选举,盗荣宠者,不可胜数也。既获者贤己而遂往,羡慕者并驱而追之,悠悠皆是,孰能不然者乎?桓、灵之世,其甚者也,自公卿大夫州牧郡守,王事不恤,宾客为务,冠盖填门,儒服塞道,饥不暇食,倦不获已,殷殷沄沄,俾昼作夜。下及小司,列城墨绶,莫不相高以得人,自矜以下士,星言夙驾,送往迎来,亭传常满,吏卒传问,炬火夜行,阍寺不闭,把臂捩腕,扣天矢誓,推托恩好,不较轻重。文书委于官曹,系囚积于囹圄,而不遑省也。详察其行也,非欲忧国恤民,谋道讲德也,徒营己治私,求势逐利而已。有策名于朝而称门左于富贵之家者,比屋有之,为之师而无以教,子弟亦不受业。然其于事也,至乎怀丈夫之容而袭婢妾之态,或奉货而行赂,以自固结,求志属托,规图仕进。然掷目指掌,高谈大语,若此之类,言之犹可羞,而行之者不知耻。嗟乎!王教之败乃至于斯乎!且夫出游者出也,或身殁于他邦,或长幼而不归,父母怀茕独之思,室人抱《东山》之哀,亲戚隔绝,闺门分离,无罪无辜而亡命是效。古者行役过时不及,犹作诗刺怨,故《四月》之篇,称先祖匪人,胡宁忍予。又况无君命而自为之者乎!以此论之,则交游乎外久而不归者,非仁人之情也。
(《中论》卷下)曹丕《典论》:
桓灵之际,阉寺专命于上,布衣横议于下。干禄者殚货以奉贵,要名者倾身以事势。位成乎私门,名定乎横巷。由是户异议,人殊论,论无常检,事无定价。长爱恶,兴朋党。
(《全三国文》卷八,1094页)《晋书·傅玄传》:
(玄掌谏上疏曰:)近者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使天下无复清议,而亡秦之病复发于今。
(1317—1318页)《晋书·傅玄传》:
(玄陈政务上疏曰:)汉魏不定其分,百官子弟不修经艺而务交游,未知莅事而坐享天禄;农工之业多废,或逐淫利而离其事;徒系名于太学,然不闻先王之风。
(1318页)葛洪《抱朴子·审举》:
灵、献之世,阉官用事,群奸秉权,危害忠良。台阁失选用于上,州郡轻贡举于下。夫选用失于上,则牧守非其人矣;贡举轻于下,则秀、孝不得贤矣。故时人语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又云:“古人欲达勤诵经,今世图官免治生。”盖疾之甚也。
(《抱朴子外篇校笺》上册,393页)《抱朴子·交际》:
往者汉季陵迟,皇辔不振,在公之义替,纷竞之俗成。以违时为清高,以救世为辱身,尊卑礼坏,大伦遂乱。在位之人,不务尽节,委本趋末,背实寻声。王事废者其誉美,奸过积者其功多。莫不飞轮兼策,星言假寐,冒寒触暑,以走权门,市虚华之名于秉势之口,买非分之位于卖官之家。或争所欲,还相屠灭。于是公叔、伟长疾其若彼,力不能正,不忍见之,尔乃发愤著论,杜门绝交,斯诚感激有为而然。
(《抱朴子外篇校笺》上,446—447页)《抱朴子·名实》:
门人问曰:“闻汉末之世,灵、献之时,品藻乖滥,英逸穷滞,饕餮得志,名不准实,贾不本物,以其通者为贤,塞者为愚。其故何哉?”
抱朴子曰:“夫雷霆輷磕,而或不闻焉;七曜经天,而或不见焉。岂唯形器有聋瞽哉!心神所蔽,亦又如之。是以闻格言而不识者,非无耳也,见英异而不知者,非无目也,由乎聪不经妙,而明不逮奇也。夫智大量远者,盘桓以山峙;器小志近者,蓬飞而萍浮。夫唯山峙,故莫之能动焉;夫唯萍浮,故流而不滞焉……持之以夙兴侧立,加之以先意承指,其利口谀辞也似辨,其道听途说也似学,其心险貌柔也似仁,其行污言洁也似廉,其好说人短也似忠,其不知忌讳也似直,故多通焉。且亦奉望我者,欲我益之,不求我者,我不能爱,自然之理也。”
(《抱朴子外篇校笺》上,486—490页)《抱朴子·刺骄》:
抱朴子曰:“闻之汉末,诸无行自相品藻次第,群骄慢傲,不入道检者,为都魁雄伯,四通八达。皆背叛礼教,而从肆邪僻,讪毁真正,中伤非党,口习丑言,身行弊事,凡所云为,使人不忍论也。夫古人所谓通达者,谓通于道德,达于仁义耳。岂谓通乎亵黩,而达于淫邪哉!”
(《抱朴子外篇校笺》下,43页)《抱朴子·汉过》:
抱朴子曰:历览前载,逮乎近代,道微俗弊,莫剧汉末也。当涂端右、阉官之徒,操弄神器,秉国之钧,废正兴邪,残仁害义,蹲踏背僧,即声从昧,同恶成群,汲引奸党,吞财多藏,不知纪极。而不能散锱铢之薄物,施振清廉之穷俭焉。
进官,则非多财者不达也;狱讼,则非厚货者不直也。官高势重,力足拔才,而不能发毫厘之片言,进益时之翘俊也。其所用也,不越于妻妾之戚属;其惠泽也,不出乎近习之庸琐。莫戒臧文窃位之讥,靡追解狐忘私之义,分禄以拟王林,致事以由方回。
故列子比屋,而门无郑阳之恤;高概成群,而不遭暴生之荐。抑挫独立,推进附己。此樊姬所以掩口,冯唐所以永概也。于时率皆素飡偷容,掩德蔽贤,忌有功而危之,疾清白而排之,讳忠谠而陷之,恶特立而摈之。柔媚者受崇饰之祐,方稜者蒙讪弃之患。养豺狼而歼驎虞,殖枳棘而翦椒桂。
于是傲兀不检,丸转萍流者,谓之弘伟大量;苛碎峭崄,怀螫挟毒者,谓之公方正直;令色警慧,有貌无心者,谓之机神朗彻;利口小辩,希指巧言者,谓之标领清妍;猝突萍鸴,骄矜轻侻者,谓之巍峨瑰杰;嗜酒好色,阘茸无疑者,谓之率任不矫;求取不廉,好夺无足者,谓之淹旷达节;蓬发亵服,游集非类者,谓之通美泛爱;反经诡圣,顺非而博者,谓之庄、老之客;嘲弄嗤妍,凌尚侮慢者,谓之萧豁雅韵;毁方投圆,面从响应者,谓之绝伦之秀;凭倚权豪,推货履径者,谓之知变之奇;嬾看文书,望空下名者,谓之业大志高;仰赖强亲,位过其才者,谓之四豪之匹;输货势门,以市名爵者,谓之轻财贵义;结党合誉,行与口违者,谓之以文会友;左道邪术,假托鬼怪者,谓之通灵神人;卜占小数,诳饰祸福者,谓之知来之妙;盘马弄矟,一夫之勇者,谓之上将之元;合离道听,偶俗而言者,谓之英才硕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