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想阴”的形成由汝念虑,使汝色身——身非念伦,汝身何因随念所使,种种取相?心生形取,与念相应;寤即想心,寐为诸梦。则汝想念,摇动妄情,名为融通第三妄想。思想决定行动,人的念虑支使人的色身。可色身不属于念一类,为什么要被念支使,去追取种种色相?因为心若有“生”,必然有形可取,而且与其所“念”相应。这话不易理解,其实是指,真心除非不动,一动即意味着它在派生对象;“念”是心动的表现,所以有相和取相就成了“念”的特征;有相和取相之念,即所谓“想”。“念”、“想”有启动情感的功能,两者互动,支配人的行为而不自觉,是谓“融通第三妄想”。
4. “行阴”的形成化理不住,运运密移,甲长发生,气消容皱,日夜相代,曾无觉悟……此若非汝,云何体迁?如必是真,汝何无觉?则汝诸行,念念不停,名为幽隐第四妄想。迁移变化(行)是人生常见的现象,令人感到既是你又非你,如此支配着人生而隐秘难觉,是谓“幽隐第四妄想”。
5. “识阴”的形成
这是经文讲得尤为模糊的地方之一,这里只能按其逻辑强作一解。首先是,“汝精明湛不动摇处”,是否可以“名恒常者”。这句话的关键词是“湛”,经文没有任何注释,其实所指是“识”:“湛”有清澄义,表“识”有照鉴功能;“湛”亦有深厚义,表“识”之可以积累储存。因此“识”有可以连续忆持、相对稳定的一面。据此经文问:这识是否就是那个恒常的“真心”呢?于是经文进一步发挥:作为“识”,“于身不出见闻觉知。若实精真,不容习妄”——可是,“何因,汝等曾于昔年睹一奇物,历经年岁遗忘俱无,于后忽然复睹前异,记忆宛然,曾不遗失?则此精了,湛不摇中,念念受熏,有何筹算!”“识”之看似不变,是由接受“熏习”(习惯经验)记忆造成的假象。因为在“识”的运转过程,接受的经验、保存的习惯,不胜筹算,而“受熏”就是心摇动的表现;如果“识”即是“精真”(真心),就不应该“受熏”。所以下文接着说:当知此湛非真,如急流水;望如恬静,流急不见,非是无流。若非想元,宁受妄习——非汝六根互用合开,此之妄想,无时得灭——故汝现在见闻觉知,中串习几,则湛了内,罔象虚无。“识”如瀑布,流动不已,是唯识家对阿赖耶识的描述。在古典的十缘起说中,“识”则是人身的负荷者或标志着人生的开端;在本经里,“识”被视为“妄想”的根元:“见闻觉知”是识的特性,其特点是取境而有分别,充塞着的是经验习惯,所以“识”所了知的内容(湛了),全是虚无的假象。如前所述,《楞严经》是把“六根互用”——眼能听声,耳能辨色之类,作为理想的认识能力,而把通过眼耳鼻舌身等生理器官获取知识的“识”,视为制造妄想的主因。因此,“识阴”的性质与真常心绝然不同,被定为“第五颠倒细微精思”。
《楞严经》是从探索世界人生以及人的认识和情感如何发生,开始它的全部哲学阐述的,最后以从“五阴”中彻底解脱出来作为终结。而这解脱之道,全是围绕如何回归一切众生悉有的那个“真常之心”。此心清净圆明,不仅是众生的根本主体,最高魂灵,而且是通过五阴因缘派生世界人生的终极根源;其自身即是光明,是本觉的,也是如来藏真如之所在。因此,它是永生的、世界唯一的本体、佛教的觉悟,以及真如、法身的载体;本体、觉悟和真理,三位一体,所以一切都是自满自足,自我完善而无缺憾的。如此一来,任何修习都成了“本觉”的自我发动,并用以排除外在干扰,内向地反省。这种修道思路,与其类似的经论一起,基本上支配了中国佛教后期的发展方向。
为了理解全经的这一思路,让我们摘录卷六所记文殊师利的一段颇为精要的偈文,以资备考:觉海性澄圆,圆澄觉元妙;元明照生所,所立照性亡。迷妄有虚空,依空立世界:想澄成国土,知觉乃众生。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有漏微尘国,皆依空所生;沤灭空本无,况复诸三有?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圣性无不通,顺逆皆方便。(卷六,下同)此中“觉海”是“真常之心”的另一种规定,与“本觉”义同;“澄圆”是对此觉的形容,故亦称“圆澄觉”;“元妙”一指其为万物众生的本原(元),一指其存在形式和派生世界之神妙不可言(妙)。“元明”即是“本觉”,依本觉明察世界万有,则一切皆是依“觉海”假立之物,它们没有固有的自性。
那么,“觉海”是怎样产生万有并包容万有于自身呢?那是由于“迷妄”,迷于虚妄。这“迷妄”的第一个表现是产生“虚空”,继之是“依空立世界”:从“想”有了国土的建立,众生则由“知觉”所成。世界、国土、众生,都是依于觉海,并迷于觉海,由妄想确立的。
其实,“觉海”圆澄无垠,虚空不过像大海中的一点泡沫;泡沫本性空无,何况其中的三界及其众生?所以佛告诫他的徒众:还是应该回归自己觉海本元;它的本性虽然同一真性,但回归的途径却有众多方法。因为“觉海”同时亦是“圣性”;其性规定,不论是顺世还是逆世而行,都可以作为通达目的的方便法门。
在所有这些“方便”中,《楞严经》特别提出一种快速的修持法门,那就是陀罗尼咒。卷七就是专门陈述这一法门的。其文接卷六上述之说,曰: 如是四事(即四律仪)若不遗失,心尚不缘色香味触,一切魔事何能发生?若有宿习不能灭除,汝教是人一心诵我“佛顶光明摩诃萨怛多般怛罗”无上神咒。凭此“神力冥资”,即可“速证无学”,以致“决定成佛”,其易如“尘扬于顺风,有何艰险”?
以下即记述如何筑坛、奉佛菩萨,以及与诵咒有关的种种仪轨,最后是如来宣说“神咒”全文,并说明这一咒文无所不能的神奇效用。《楞严经》之被归类于密乘,当与此卷的内容有直接关系。
§§§第三节《圆觉经》的“无上法王”和“圆觉性起”论
此经全称《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中心思想与《楞严经》大体相同,有些用语也颇相近,但只有一卷,文字简洁明晰,逻辑相对严密,也可以用作揭示《楞严经》那些晦涩词语背后的实意。
据《开元释教录》卷九,译者“佛陀多罗,唐云觉救,北印度罽宾人也。于东都白马寺译 ……此经近出,不委何年”。智昇是第一个将此经入录的人,他知道是“近出”的,但具体是哪年,他不清楚,因此我们也无法判断,它问世的时间究竟比《楞严经》早还是晚,也无从可考。不过他于此处特加了一句:“且弘道为怀,务甄诈妄;但真诠不谬,岂假具知年月也。”就是说,智昇将此经入录时,对其真伪已经有所怀疑,或有疑伪者在,所以才做了“真诠不谬”的结论。
宗密是这部经最早也是最具权威的注释家。他在《大方广圆觉经大疏》开卷的归命颂中首句谓:“归命妙色身,无碍辨才智”,结句是“身心入觉城,同受无为乐”,令人对这部经的性质,更加疑惑。按佛教经典的共识,所谓归命的“妙色身”肯定不是佛大乘佛教佛普遍主张佛有“三身”,“法身”是无形象的,“应化身”只对信仰者有意义,千差万别;佛的“报身”是什么形象,从来没有明文解说,因为此身不是普通信众的认识对象。一句话,三身中没有一个是用“色身”界定的。但此处也可能是套用《胜鬘经》尊崇“如来妙色身”之说,可参见。;他的最终目的,是“身”与“心”的“同受无为乐”。显然,这“无为”也不是涅槃,因为即使《大涅槃经》规定“常乐我净”为涅槃的属性,但也从来没有学僧把“我”解释为“色身”。就此而言,宗密认定《圆觉经》是主张人即以其“色身”可以永生不死,而他本人就要按这一教旨做下去。这种主张与《楞严经》提倡“死后无灭”相互呼应,不妨看做是为《楞严经》的解密。这两部经的趋向,似乎与道教之以修炼成仙为终极目的的根本宗旨完全接轨了。
但是,对宗密的归命颂,还可以作另一种解释。按《弥勒上生经》之说,弥勒是未来将下生成佛的菩萨,而不是佛。他居住在“欲界”的兜率天,那是世上最美好、最快乐、最可以提供五欲享受的地方。他是阐释佛教的最高权威,有关佛教的一切疑难问题,都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正确答案。由此形成弥勒的上生兜率净土信仰,在知识僧侣和某些文人中,有不少信仰者,在东晋有影响巨大的释道安,在唐代,释门有玄奘、窥基,文人则有白居易。由于兜率天居者自身的特征,就是五欲俱全,能够享尽妙欲,所以弥勒为“色身”自是当然之义;弥勒是佛学至高无上的权威,这也与宗密称此色身为“无碍辩才智”相应。这样,宗密向往的“同受无为乐”,也可能是兜率天了。
实际上,从《弥勒上生经》译出开始,一批贵族僧侣就不满足于把涅槃作为佛教的终极归宿,期望用永生至乐取而代之,于是原本佛教与道教的对立,逐渐消解。像窥基更提出“大悲菩萨一阐提”概念,表示他永不涅槃成佛的决心。佛教与道教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了。宗密之发现《圆觉经》,以及作如此之“归命颂”,是有这样一个大背景的——佛教向道教趋同,都想长生不死,享乐世间;道教向佛教取经,寻找理论依据。两者都反映了中国重生和贵生的传统。
宗密自称是禅宗南宗神会的传人,同时又师承澄观的华严宗。他是经教与禅宗的合一论者,也是发现并促使《圆觉经》在整个佛教流行的原创者。他撰《原人论》,调和儒释道关系,是促使三教分流向三教合流转化的关键人物,由此也使《圆觉经》影响到儒道二教。在当时,接受宗密这些主张的,是世代奉佛的大官僚裴休。裴休为宗密的《大疏》作序,介绍了宗密得遇《圆觉经》的经过,谓:圭峰禅师得法于荷泽嫡孙、南印上足道圆和尚。一日随众僧斋于州民任灌家,居下位,以次受经,遇《圆觉了义》,卷未终轴,感悟流涕。归以所悟告其师,师抚之曰:“汝当大弘圆顿之教,此经诸佛授汝耳”。此经乃是宗密从四川的一位居士家初次发现的,可见当时并未普遍流行。《开元录》完成于开元十八年(730),宗密为晚唐人(780—841),假定这顿斋饭发生在他20岁左右,则距离此经的问世至少有70年光景。联系到《宋高僧传·唯慤传》所记,《楞严经》系“在岷蜀行之,近亦流江表焉”,情况差不多,而《楞严经》之出川,可能更晚。但不论如何,《圆觉经》与《楞严经》都是首先在四川被发现并开始向江南流布的。而四川是道教最重要的发祥地,这是众所周知的。
全部《圆觉经》由十二个菩萨提问,佛逐一作答,每答论述一个议题,所以眉目清楚,语言简练,与一般佛经的风格不甚相似。譬如经文开端陈述的法会场景,就可以看做《华严经》的缩微:其中光明、神通、三昧,以及与会一切如来、诸菩萨及其眷属等等,一项不缺,唯一的区别是略去了对无限境界大量重复的描绘。显然,《华严经》夸张的艺术想象,在这里让给了逻辑的语言表达。
一、 总论: 本体论、世间发生论、修行圆觉论
与《楞严经》等一样,《圆觉经》也是讲本体论的。它们指谓的本体,在根本性质上没有原则区别,但在称谓上,却不完全相同,诠释的重点也有了差异。《圆觉经》在这里称这一本体为“无上法王有大陀罗门,名圆觉”。所谓“圆觉”无非是“觉”前加上了个“圆”的限定词,与“本觉”、“明觉”、“正觉”等“觉”是一个词,都是“菩提”或“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意译,没有什么特别处。特别的是,它把“圆觉”归于“无上法王”所有,并作为“大陀罗门”的同位语,这有点意思。
所谓“无上法王”,什么意思?按《华严经》,那就是毗卢遮那,既可以被外化为客观存在的“佛”,也可以被内化为众生的“心”,佛与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对大众信仰者,他是外在的佛,对文人的理性,它是内在的心。心佛所拥有的“大陀罗门”,可以释为大记忆库、大知识库,是用密乘术语表示它蕴含着世间出世间“一切法”,因此与大陀罗门同位的“圆觉”,就具有“流出一切清净、真如、菩提、涅槃及波罗蜜”的功用。按《大乘起信论》“一心二门”的说法,“无上法王”即是那不生不灭的“一心”;“大陀罗门”相当于无差别的“真如门”,即“本觉”之所在;其“生灭门”则成为有差别的清净、真如以致诸波罗蜜的源泉。就此而言,《圆觉经》的本体论没有什么新意,只是用于表达的语言有些奇特。
“无上法王”作为一切佛法的本体,是无差别、无生灭,除了肯定其为永恒的实在之外,别无可说;对于修习成佛起作用的则是大陀罗门圆觉,它是“一切如来本地起因”,一切世俗众生“皆依圆照清净觉相,永断无明,方成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