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朱家收藏
朱家溍回忆自己家的藏书的年代不算远,幼年时听父亲说过,朱家高祖自道光十二年中了一甲二名进士后,就开始买书。博学的朱凤标在世之时,开启了朱家藏书的历史。
近光楼是北京海淀澄怀园中的一座建筑,朱凤标曾在此居住达十余年,藏书颇丰。第二次鸦片战争时,英法侵略者焚掠北京西郊诸园,朱凤标自己的著述和奏稿以及所藏各种书籍,均与圆明园同烬。所幸当时京城内的朱家旧宅尚存,宅中介祉堂内还存有几种大部头如《图书集成》各种方略和几种则例以及《五朝御制诗集》等官书。可悲的是,光绪二十六年,外强二次占据北京,入城烧杀抢掠,朱家的旧宅亦难逃厄运,介祉堂和里面的藏书一并被焚,至此,朱家先世所藏书籍全部化为烟云。虽历此劫难,但朱家后人并未从此放弃读书与藏书之乐趣。
朱家溍的父亲朱文钧自英国牛津大学毕业回国,节衣缩食,朝夕访求,在三十多岁时,已藏书万卷,其中不乏罕见的善本汉唐碑帖。当时图书版本专家张菊生、溥沅叔,陶兰泉诸位先生都是他的好友。商务印书馆以涵芬楼善本为基础,又向各藏书家借善本,编印《四部丛刊》、《续古逸丛书》等影印古籍,朱文钧也是赞助者之一。溥沅叔在《藏园群书题记》书中,题明钞本《李卫公集》一跋中指出“名校古抄”就是朱文钧藏书的特点,尤其宋元人诗文集皆罕见善本。收藏家袁珏生先生赠父亲五十岁寿联,上联是“万卷琳琅昨者汲古阁”,下联是“一船书画今之英光堂”。旁题是“翼盦先生识密鉴洞,藏书极富,致多善本,并鉴书画,自宋元以来靡不搜讨,率皆铭心绝品。兼之几案精严,庋置清雅,频频过从,动移晷刻,因撰联为赠”。袁先生以米芾和毛晋来比朱文钧的藏书。诗人沈羹梅先生赠朱文钧五十岁寿诗五首,其中提到收藏的诗句,“石墨临川李,书画真定梁,伟志一手兼,振翼相颉颃”。
故宫活字典朱家传第八章捐赠家藏朱家几代好藏书,其中碑帖更是珍品中的珍品。书法艺术是中华民族特有的艺术形式,古代的名人墨迹借助碑帖的形式流传下来,我国历代文人墨客都爱好碑帖收藏,如今随着艺术品投资方式的多元化,古老的碑帖正逐渐成为大众化的收藏品种,碑帖收藏需要有较高的文化修养、艺术品味和专业知识。朱文钧是碑帖收藏大家。在2001年的1月份,故宫博物院举办了碑帖精品展。朱家溍说:这个展览就是纪念我父亲的捐赠,我们共同捐赠了706种。当然一个展览展不下的,所以选了100多种,这100多种也可以说是一个碑帖的系统,也可以说是中国书法史的一个举例。像我们捐赠的张迁碑,就是出土之后最早的一个拓本,叫做“东里润色”本,因为它的碑文里头“东里润色”四个字是完整的,再以后的拓本就不完整了。
对许多年轻人来说,什么是碑,什么是帖,碑和帖的不同是什么,都不甚清楚。朱家溍很耐心地讲解道:拿这个张迁碑来说吧,这张迁碑就是给一个汤阴县的县令,他名字叫张迁,他的所属的干部那时候叫属吏,他死了之后,这些人给他立的碑,就说他“君讳迁”,他叫张迁,字公方。他是什么时候人,怎么样他的一生的事情,既然做这个事情,他就要找一个有名望的人给他写这个碑文,当然就是谁写得最好,当时就请谁写。像汉碑没有写他的人名;而唐最盛行的就是把谁写的、谁做的文章都还写得清清楚楚的,所以像唐代最成熟最繁盛时,欧阳洵、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这些大家写的碑文就成了人们研究书法、练习书法的一个标准,这就是碑。
那么什么是帖呢?朱家溍继续解释:帖更早,根据《说文解字》上怎么解释帖,它说帛书就叫帖,就是在这个帛上写几个字,给你写一封信也好,通知你一件什么事情或者记载一件什么事情总要写下来,写下来这个东西就叫帖。在唐朝考试的时候这个卷子,考试卷子就叫试帖。所以用现代话说一个便条,用英语来说是Mimo,这都属于帖。
“为什么后来跟碑帖联系起来呢?因为这个碑都是找这些大书家写的,流传下来了,可是这都指的是隶书、楷书。平常人写的行、草书都遗留在什么地方,都遗留在人的书信啊,写首诗啊,都留在贴上——在我们平常说临帖,这个语汇包括你临碑,也包括你临帖,可是碑跟帖是两样东西,就成了一个词语叫碑帖。”
收藏市场众多书法爱好者喜欢收藏碑帖,那么在了解这个碑帖收藏之前,首先应该了解它各个历史时期不同拓本的特点。朱家溍告诫爱好者:“收藏碑帖除了要注意不同朝代拓本之间的区别之外,还有就是同一时代的拓本,由于时间早晚的不同也是不完全一样的。拿这《九成宫》来说,这碑石还在陕西,现在如果不是说新拓本,现在也没有继续拓,现在已经保护起来了,不能再拓了,就是说清代的拓本,那都很细很细的,都是细笔道,必须得是不肥不瘦,所以欧阳洵他有个书诀跟人说的,说是“肥则质浊”,它的本质就浊了,不够清,这个“瘦则枯骨”,就是干枯了,瘦,损也,欧阳洵的字最标准的是不肥不瘦的,说《九成宫》,过去也有人说肥的才是宋拓,瘦的这都是相对来说,比如明拓,明拓本是瘦的来说,肥的是宋拓,但是过于肥的那个,也说明它是一个凿过的,还不如不肥不瘦的,那才是最好的一个时代的拓本。”
朱家溍建议大家应当买一部清朝人王敞编的《金石萃编》。“他把过去所有的,也就是从刚才我说的石鼓文开始,一直到宋朝的碑他都做个记录,先录上碑文,他的收藏都是整张的,不是裱成本,整张的拓成碑文,所以中间空着什么字他都空起来,你也就知道它缺多少字。他是清朝乾嘉时候的人,他把以前跟他同时的人的著作,谈到这一个碑的所要写的东西,他都给它辑到一块,连碑文,所以要研究碑帖,《金石萃编》这个书是必读的书。”
将父亲的藏书全部捐走后,朱家的“六唐人斋”是没有了,朱家溍就将残余的书籍装箱入柜,尽可能挤在两间卧室兼客厅里。有一次电视台的摄像师拍镜头,进门就说,“咦,您这屋里还保持着书香门第的风格”。大概他讲的是屋里几件参差不齐的书架书箱,而外露的都是线装书多于平装书,还有墙上朱文钧写的楹联和朱家溍母亲的画作,隔扇横眉上挂的“宝襄斋”的小匾,这样给他所谓“书香”的印象。朱家溍说:“书确实有香味,但并非任何书都能散发香味。从大的类别来说,影印的线装书也没有香味,而有油墨味。木版书的味也并不一致,譬如晚清时代,金陵、崇文等书局所刻印的书,纸墨都很平常,所以缺乏香味。宋元刊本、明代精刻名抄古色古香自不待言。且从近代说起,比如民国初年董康所刻书,道咸年间许珊林所刻书,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武英殿修书处的木版书、铜活字和聚珍板,以及苏州书局、扬州诗局、楝亭家刻本等等,都是刻印精良、墨香四溢的书。藏书之所四部分门别类,当然有香味的书和无香味的书在一处排列,于是汇合发出全面的书香。但有的地方书虽多亦不香。譬如从前琉璃厂或隆福寺的旧书铺,家家都是琳琅满架,但繁华的街道,铺面房的空间和面积都有限得很,生活做饭的味道和抽烟的味道在一起,书香就被掩盖了。”
朱家原是老式家庭。朱家溍记得幼年时,上房堂屋后炕上的炕桌、炕案,地面上的茶几、椅、凳都是一般老式家具,只有前院厅房,才有一堂红木家具,如方桌、大翘头案、圈椅等。桌案上的陈设和墙面上的挂件也都比较一般,如大案中间玻璃盒子盛着如意、左右一对大果盘、一对百鹿尊。挂的无非是匾额楹联、挂屏。只有一对金丝楠木大架案几,几面独板有三寸多厚,是比较珍贵的。
原来有一亲戚,住在朱家的东跨院一所三进院落的房子,他们搬走以后,屋子空出来,朱家溍的父亲突然买了一批红木家具陈设起来。这一批都是晚清做工,比较平常,如镶大理石面抽屉桌、镶大理石面圆桌和扇面凳子、方桌、官帽椅等,虽然平常,倒还不算恶俗,这座屋宇经过一番布置陈设和院中的山石竹树相互衬托,已经有些幽趣,但还没有引起朱家溍对家具的重视。
父亲三十多岁大力收购碑帖书画,到了四十多岁收藏法书、名画、善本图书以及铜、瓷、玉、石、竹、木等古器物,其间有相当多的珍品。中国有一份在收藏界很出名的杂志叫《收藏家》,该刊自创刊号开始连载《介祉堂藏书画器物录》、《欧斋藏帖目录》和《六唐人斋藏书录》。这些目录是朱家溍青年时代编写的,开列的都是朱翼庵的藏品。启功先生在朱家溍收藏的《介祉堂藏书画器物录》目录上题跋说:“无或逾此完且美也。”朱家溍发现父亲在购藏这些文物以外,又开始收购明清两代花梨、紫檀的家具。每一件精品搬进来的时候,朱家溍都觉得眼前一亮,又惊又喜,这才知道家具不仅具有使用价值,有的还具有很高的艺术欣赏价值。自此,朱家溍家中的家具收藏日渐增多,于是从上房、厅房、书斋、花园等处淘汰一般家具,换上花梨、紫檀精品。随着花梨、紫檀珍贵的家具一天天增多,就陆续把晚清的红木家具淘汰到厢房群房。这样一更换,许多精品家具陈设安妥后,便悟出一个道理:收藏家的藏品,从数量上讲,当然绝大部分收储在箱、柜、架中,但书画的挂轴或挂镜总会轮流有一部分挂在墙上欣赏,收藏的器物也会有一部分陈设在几案或博古格上。如果藏品水平高,而室内家具平常,就会使人感觉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