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普罗斯佩·梅里美
这段假日就从今天开始,一想到即将在那美丽宁静的乡下度过这美妙的假期,汤乔陶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了。他打开地图,仔细查看着火车所途经的一个个村落。
下午时,火车在一个偏僻遥远的乡村小站停了下来。终于抵达目的地了,汤乔迫不及待地走下车。夏日的乡下站台一片静谧,汤乔微微闭上眼睛,尽情地呼吸着那掺带着泥土清香的新鲜空气。
汤乔是一位学者,他到这里是要拜访他的朋友迪惠尔。他们是在一个学术研讨会上认识的,双方颇有共同语言,简直是相见恨晚。迪惠尔还邀请汤乔到自己的庄园做客,汤乔也爽快地答应了。
迪惠尔派到火车站来的脚夫对汤乔说:“我们庄园的汽车稍后才能到,因为司机还有点事。先生,您能多等一阵子吗?要不然,您也可以骑自行车去我们庄园,这样还可以好好地欣赏欣赏沿途的风景呢。至于您的行李嘛,等汽车来了我会替您搬上车的。呵呵,先生,您别怪我给您乱出主意,我不过是觉得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呢。”
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汤乔只感到身体四肢都微微发僵了,觉得骑自行车到庄园去,倒是十分惬意的事呢。
那个脚夫向他说明到庄园去的途径后,汤乔立刻跨上自行车出发了。从车站到庄园有两里远的路程,汤乔一路蹬着自行车,那迷人的乡野风光,很快就将他的疲累感驱散得一干二净。
远远地看到迪惠尔的庄园,汤乔就不禁眼睛发亮了,原来这座庄园正好是他最中意的那种。平日里由于工作忙碌,令他总感到不胜其烦,很渴望能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好好休憩一番,而迪惠尔的这座庄园,真的很合他的胃口,它既不像那些古建筑那样让他亢奋不已,也没有像那些当代的豪宅那样庸俗得让他提不起半点兴趣。
汤乔来到庄园大门外,目光触及的是那安着百叶窗、已被粉刷一新的房子,及房外的树木和葱绿平整的草坪。
他那位朋友迪惠尔正在那儿恭候着。迪惠尔已经年过六旬,但身材健壮,精神饱满。见到汤乔,迪惠尔开心极了,热情地说:“好朋友,欢迎光临,呵呵,要不要先来杯酒?”
汤乔抹着脸颊上的汗珠,笑着说:“谢谢,酒就不用了,我有点儿口渴呢。”
迪惠尔说:“哦。没关系,我已经在花园里给你备下茶了。来吧,好朋友,你的自行车,我们会替你放好的。这样的好天气,坐在小溪旁边的柠檬树下品茶,真不能不说是人生一大乐事呀!”
于是这对好朋友来到柠檬树下,一边品茶一边亲切地闲聊着。柠檬树的清香沁人心脾,附近的小溪叮叮咚咚地流淌着,这样的幽雅环境,令汤乔和迪惠尔都舍不得离开了。
一晃六点钟就到了,迪惠尔这才站了起来,他掸着烟斗上的烟灰,扬扬眉毛,说:“好朋友,我们去散散步吧,怎么样?我们可以到那座小山坡上去逛逛。当然,你要是懒得走,我们骑自行车或坐汽车去也行,八点钟之前就回来,不会累着的。”
汤乔兴致勃勃地说:“太好了,我们快点去吧。对了,最好带上望远镜,不知你有没有这玩意儿,我的几天前被人借走了呢,不晓得那家伙把我那宝贝带到哪儿去了。”
迪惠尔赞同地说:“不错,是该把望远镜带上。我倒是有一副,只不过是那种老式的,分量挺重,就怕你用得不习惯。”
他们走进前厅,迪惠尔略一思索,从桌抽屉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壁橱,从里面取出一只盒子。
迪惠尔将盒子放在桌子上,说:“望远镜就在里面,可我忘记打开盒子的法子了。老朋友,你来试一下。”
汤乔捡起盒子,这玩意儿又沉又光滑,在上面看不到任何钥匙孔眼。他暗想:“可能打开盒子的方法是按住盒子上的某个地方吧。”
盒子的四角都很尖,汤乔尝试着用力一按其中一个角,却忽然“哎哟”一声叫了起来,同时只见盒盖子弹开了。
迪惠尔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汤乔吮吸着大拇指,没好气地说:“该死的,这盒子把我扎痛了。”
迪惠尔笑吟吟地说:“嗬,总算把盒子打开了呢。”汤乔说:“是呀,只要能打开,我再痛也还是值得的呢。”他拎起盒子里的望远镜,这玩意儿果然沉甸甸的。
他们立刻离开前厅,走出花园,登上了那座小山坡。汤乔这一路前来,在火车上见到的尽是这一类的山坡,这一带的主要地势正是如此。
这座小山坡的后面,则是苍苍莽莽、连绵起伏的山峦。迪惠尔对古时候的战略防御工事十分熟悉,在这座小山坡上,他就曾经发现过一些和古时的战壕十分相似的地方。这次和汤乔同来,他都一一给汤乔指出了。
他们来到一处比较平坦、树木环绕的地方,迪惠尔又说:“老朋友,这里是费可斯克挖掘过的地方呢。”汤乔一怔,不解地说:“什么费可斯克?”
“呵呵,”迪惠尔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忘了你不认识他呢。这位费可斯克就是这个望远镜的前任主人。我还猜测,这玩意儿就是他自己制作出来的。他是一个钟表匠,对古时候的文物也很有研究,生前还曾经挖掘到大量的古物。”
“哦,”汤乔摆弄着那个望远镜,说,“你说这个望远镜……”迪惠尔说:“这望远镜我是后来才获得的。好朋友,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这玩意儿其实也并不是十分精巧的。”
汤乔点点头说:“我注意到了,这并不是专业人士所制作的,我真想不通他为什么把这望远镜做得这么沉重。你刚才说,那个费可斯克曾经挖掘过这个地方?”
“没错。这里挖起来非常费劲呢,但他还是挖到了许多陶器之类的挺有价值的小玩意儿。这个费可斯克,简直是神了,哪一片地底下埋着宝贝,似乎都瞒不过他,真不能不说他是考古界的奇人呢!”
迪惠尔由衷地称赞着,继续说:“他常常会把自己的钟表店关上,一个人到各个地方去勘察,要是他认为某个地方会埋有什么古物,就会在地图上把这个地方标出来。他有一本笔记簿,上面就记录着这些地方。他逝世后,这些地方不少都被人挖掘了,真的都找到不少好东西呢!”
汤乔钦佩不已地说:“这个费可斯克,真是个罕有的奇才呢。他对这一带地区真是功劳不小呢。他会不会是个流浪汉呢?”迪惠尔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他的确是个奇才,可是,他活着的时候过得应该不是很快乐吧,因为谁都不喜欢这个家伙,包括我。”
汤乔瞟了他一眼,好奇地问:“为什么?”迪惠尔摇摇头说:“反正就是不喜欢。算了,咱们别谈他的事了。”
傍晚时候,他们爬到了山坡顶上,这儿长满了嫩绿的草丛,景色倒是不错,可迪惠尔和汤乔都爬得又热又累,迪惠尔喘着气说:“真是热死人了,不过回去正好舒舒服服地冲个凉水澡呢。”
他们身旁在一丛冷杉旁边正搁着一张不小的椅子,正是观赏周围景致的最佳位置。他俩在椅子上坐下,一边喘气一边擦汗。
嫩草的清香在空气中飘溢着,几朵娇柔的玫瑰花,正绽放在他们身旁的灌木丛中。
迪惠尔说:“好朋友,还不快把望远镜端起来,你最好先向四周看一下整番景致。不瞒你说,今天的景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美呢。”
远处有一片辽阔的平原,平原边上则是连绵不断的群山,山上绿草如茵,树木葱翠,此刻在夕阳的烘照下,更是充满了诗画般的情调。
平原上的沃野中生长着一丛丛矮灌木,麦田和牧草无不绿得诱人。农场、村落、庄园、宅院、房子依稀可见。缕缕炊烟在半空中飘摇着,衬着天上的片片浮云,令人看得心旷神怡。
迪惠尔给汤乔指指点点着,又说:“你看到那个弗尔那德修道院了没有?在那片草地的后面有片林子,林子边有个农场,那修道院就在农场附近的小山上面。”汤乔正用望远镜聚精会神地眺望着,“嗯,我看见了,那座塔的造型挺不错的!”
迪惠尔一愣,眨眨眼睛说:“好朋友,你弄错了吧,那修道院好像没有什么塔呢。你看到的一定是欧特波恩教堂的塔吧。不过,我觉得这塔挺普通的。”汤乔却反驳他说:“那可是一座大教堂呢,那座塔真的很不错。它应该是教堂中央的高塔吧,此外这教堂还有不少尖塔呢。这教堂有多远呢,我得去看一看。”
迪惠尔摊摊手说:“也不是很远呢,我已经很久没去了。得了,这教堂哪有什么好看的。”汤乔将望远镜从眼睛上放下,他紧盯着欧特波恩教堂的方向,片刻后又揉揉眼睛,说:“不用望远镜,我什么都看不到呢。”
迪惠尔又说:“你再看那边那座比较显眼的小山吧,这山顶上的林子很密的,你就往那段仅长着一棵树的山脊上看看。”
借助着望远镜,汤乔很快就找到了这座山,他说:“我看见了,这座山叫绞架山吧?”迪惠尔讶异地说:“你是怎么晓得的?”
汤乔说:“我看见山上有副绞架,架上还吊着个人呢。”迪惠尔一下瞪大了眼睛,连声调都提高了,“什么绞架?那山上全都是树呢,哪有什么绞架?”
汤乔却一口咬定地说:“不,山顶上的确有副绞架,就在一片很大的草地上……咦,绞架上那个人到哪去了,刚才明明还在的呢!”
迪惠尔克制不住地跳了起来:“好朋友,你在胡说什么呀。那座山上什么时候多了副绞架了?山上明明只有树林呢!那是个种植园,不久前才开垦出来的。不到一年前,我还上过山顶呢。你给我望远镜,我才不信真的有这种晦气的东西!”
他正要抢过望远镜,却又摇摇手,说:“得了得了,还是你自己看吧!”
那座小山并不太远,汤乔正用肉眼观察着,却见山顶上正像迪惠尔所说的那样全是树林。他好不困惑,又举起了望远镜,这回又在山顶上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副绞架及那片草地。
他察看了一阵,说:“山上似乎还有人,就坐在车里面。奇怪,从望远镜里望去的情景,怎么和肉眼看到的相差那么远呢?太阳快落山了,光线不好,以后我们早一点来,再好好地看看吧!”
迪惠尔更是惊愕万状:“你说什么?山上有人,还有车?我的天,你脑子不会出毛病了吧?这种时候会有谁跑到山上去?你再认真地看一下!”
汤乔有些发急了,“我说得千真万确,山顶上真的有人呢,正在走开……咦,我又看见了,那副绞架上似乎真有什么东西。这么重的望远镜,我真有点吃不消。给你看吧……迪惠尔,从望远镜里真的看不到山上有什么树。你把路线告诉我吧,我明天就到绞架山上去看个究竟。”
迪惠尔默默地思索了一阵,从椅子上站起,说:“嗯,这件事,我们一定把它弄清楚。我们先回去好好淋个热水澡,再美美地共享晚餐吧。”
他们下了山坡,返回庄园。一路上迪惠尔都保持着缄默,不发一言。
庄园前厅里,管家巴墩见了他们,连忙指着那个望远镜箱子,一脸紧张地说:“老爷,不好了,这箱子被人动过了。”
迪惠尔开着玩笑说:“别担心,老伙计。我不过把我的望远镜借给我的好朋友看一下风景。难道这也不行吗?这可是我花钱在费可斯克的收藏品展销会上买下的呢,不是吗?”
管家朝迪惠尔一躬身,谨慎地说:“是的,这望远镜过去是费可斯克的呢。老爷,您别怪我多事,我还没看见您用过这望远镜呢,要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后面的话汤乔都听不清楚了。迪惠尔听着管家说话,不时应答一两句,或者极不自然地笑着……
当天晚上,汤乔躺在卧床上,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搞得他心神不宁,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汤乔又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正站在一个似曾相识的花园中的一堆石块前。
这堆石块中还夹杂着一些碎玻璃,似是教堂窗上的玻璃,上面的一些人物图像还能勉强辨认得出来。石块中还插着一根石头砌成的柱头,上面镂刻着风景图案。
汤乔被这根柱头深深地吸引住了,他毫不费劲地将那些石块清理开,又轻而易举地将整支柱头拔了出来。他突然间就变得这样力大如牛,这一点连汤乔自己也大为惊讶。
咣啷一声,一片金属跌到汤乔的脚边,他捡起一看,只见金属上刻着一行字:“切勿乱动这根柱头。”
汤乔心里一跳,他低头一看,那支柱头却已消失不见了,好像已经蒸发掉了似的。
汤乔心头的惶惑、迷茫,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那支柱头原先所在的位置上正露出一个深穴。他俯身望向穴中,只见里面黑漆漆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突然间,穴里竟然伸出一只戴着手铐的手来!
汤乔大惊失色,险些大叫出声来。那只手正伸向汤乔,好像要和他握手似的。
汤乔本不敢理他,却又怕这样会失了礼节,正犹豫间,那只手上刹那间又长出一片浓密的黑毛来,十分肮脏,而且瘦得好像皮包骨头!更骇人的是,这只手又突然伸长,猛地向汤乔的小腿抓来。汤乔吓得心胆俱裂,惨叫一声转过身仓皇逃走……
汤乔惊醒过来,心脏仍然狂跳不止,睡意全都丢到爪哇国去了。他在黑暗中细细回忆着这个噩梦中的情景,可那根柱头上的奇异图纹,他已经记不起是什么样子的了。
次日,汤乔稍晚了一点才起床。这个上午,他都在认真地阅读当地的《考古学会会报》,报上刊载着不少文章,作者正是那个神秘的费可斯克,文中介绍了他本人的不少发现,如远古人类的火石、古代罗马的遗迹还有各类宗教建筑物等等,他的这些发现范围很广,几乎覆盖了考古学的所有方面。
只是这些文章写得颇欠文采,显然他的文化程度很一般。汤乔觉得费可斯克更像个优秀的艺术家,因为报中还登着不少教堂的图样,这都是费可斯克在脑中想象而出,然后描绘成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