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理查德·雷蒙德
去年夏天，由于心情不好，我和好友妮莎到英格兰西岸的度假地玩了几天。
有一天，我们突发奇想，想进行一次没有目的的漫游。于是我们租了马匹，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行走。走了很久，我们来到了一座荒凉的花园外面。
马在这时突然受惊了，好像被什么东西吓着似的，浑身颤抖不停。可四周却什么动静都没有。看来马是没法骑了，于是我们从马上下来，牵着缰绳继续朝前走。
穿过花园，又朝前走了一段路，终于看到了一座府邸。在那里我们碰见了一个年轻人，他介绍了这座庄园的情况，并说，那里有一座教堂，特别漂亮。
妮莎决定去看看那座教堂，我因为很累，就没有跟她一起去。可是没过多久，妮莎就回来了，她的脸色很苍白，像是得了重病似的。
“怎么样，玩得还开心吧？”我说道，“进去那座教堂了么？”
妮莎摇了摇头说道：“它上了锁，不过，从外表看挺不错的。”
“你脸色很难看，是不是染上风寒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脸色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妮莎不是那种轻易流露感情的姑娘，但我能感觉到她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所以，第二天她邀我一起骑自行车前往那座教堂时，我拒绝了。
“那好吧！”妮莎有些不悦地说，“你就在墓园的另外一扇门那儿等我出来。”
直觉告诉我，我不能去那里，至于原因，我自己也不知道。妮莎走后，我只觉得心里很轻松。
等我吃完了早餐，妮莎已经对那些墓碑参观完毕，正从教堂的门口朝外走。我眼看着她踏上了那条小径，也看见在墓园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那女人走得很慢，她来到妮莎身后，并且紧靠着妮莎的左侧走到她的前面去了。我离得太远，看不清她的脸。我替妮莎感到庆幸，刚才有人和她做伴。我骑上了车。当我再朝着妮莎那儿望过去时，那个陌生女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和妮莎就在教堂的外面相聚。妮莎眼里显出一副迷离恍惚、茫然失措的样子。她好像正在感受又惊吓又激动的情绪，使我见了不知怎么的，难受得难以言喻。我就问她是不是刚才和那个女人谈起了那座教堂。
“什么女人？她在哪儿？”妮莎说。
“刚才还在教堂墓园里的那一个。”
“可我谁也没有看见。”
“你一定看见的，她就在你身边经过。”
“是吗？”妮莎问道，“她从我的左边超过去，走到前面去了？”
“是的，没错，她就是你说的那样。你说你没有看见她，可你怎么知道她超到你的前面去了呢？”
“不知道，也许是我没看清楚吧！”
妮莎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这在某些方面就能看出来。如果她在什么地方遇到了困难或者问题，就会把自己紧紧地关闭在某种心境里，让人觉得深不可测，难以理解。而现在，她就是被这样一种心境牢牢扼住了。
第二天，妮莎找到我说：“我真不明白，昨天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把那些事说出来。”她喝了一口茶，抿了抿嘴唇说道，“想了整晚，我还是觉得把它告诉你。”
我示意她说，于是她就说了起来。
“那座教堂十分破败，我不知道在英格兰竟然还会有被人们弃之不顾的教堂。对我来说，那实在是对那个墓地的一种亵渎。不知为何，我当时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惧意，我不敢回头，怕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
“不管怎样，我仔细看过了每座坟墓。当我来到院子里时，我又感觉到了自己第一次在那儿时产生的那种感觉。我无法从我的头脑里排除掉这样一个念头：有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我强烈地意识到，有什么人正站在我的左侧盯着我看。可事实上，当时根本没有人站在那里。”
“那感觉就持续了几秒钟，在这以后，我觉得，对于那座教堂的院子来说，我似乎是一个擅自闯入进去的人。”
妮莎的讲述让我很惊讶，我想也许是她精神太紧张的缘故，所以才会有那样的感觉。不过她感觉好像有人盯着她看时，我突然想到了昨天看到的那个女人，心里不禁为之一颤。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旅馆老板卡纳瓦太太来为我们收拾餐具，我们便向她询问起了那座教堂的情况。
“奥蒂斯庄园已经很古老了。”卡纳瓦太太说道，“当我的母亲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就在那个庄园当缝纫工。那座庄园很漂亮，道路两边栽满了月桂树，而菲林小姐又是那么喜欢在那儿散步。那些树是威廉先生栽种的。他本来想把庄园再建得漂亮些，可是他后来没有钱了。是的，对于威廉先生来说，他的事情就此变得越来越糟。后来我母亲离开了那里，至于以后的事情连她也不知道了。”
“那里现在还有人住吗？”
“没人住了，小姐。他们全都搬走了。”
“当一个家族衰落下去的时候，真让人感到悲哀。”妮莎很同情地说。
“你说的没错，可怜的威廉先生，那个庄园直到他死了以后才被卖出去。”
“对了，您母亲在那干活儿的时候，宅邸里有没有一间老是关闭着的房间？卡纳瓦太太。”妮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卡纳瓦太太摇了摇头，说道：“她刚去那儿的时候还没有，小姐。”
“它是那个人家雇佣的一个侍女的房间。我昨天听人说，那房间跟这个侍女和她婴儿的死有关。”
“你肯定听错了，不是什么侍女。”卡纳瓦太太解释说。
“她不是侍女？”妮莎的表情很惊讶。
“不是，我经常听我母亲说起这事。应该称呼她菲林小姐，她是一个高贵慈祥、做事实在的小姐。你该懂我的意思，当她最后得了那种疾病时，大概有四十多岁了。在她临死前的那晚，我母亲在派克太太（菲林小姐的侍女）的屋里做针线活，我母亲听见医生对派克太太说：‘派克太太，别理会小姐说的那些话，要知道，人在生病的时候，总会有些稀奇古怪的幻想。’”
“派克太太答道：‘知道了，先生，我不会去理会的。’可是派克太太告诉我母亲，说听见菲林小姐在说：‘哦，我的亲爱的孩子，假如我能看见你的微笑，假如你能够活上哪怕一天，一个小时，甚至一小会儿，那该多好啊！’”
“你的孩子，小姐，你究竟在说什么？”派克太太问道。
小姐好像没有听见她的问话，接着说：“如果我把他埋在墓地就好了。”
“那么，小姐，你把他埋在哪儿了？”
“我把他烧了。”
卡纳瓦太太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我们，表情有些黯然。顿了顿，她接着说道：“后来，派克太太还跟我母亲一起贴着小姐的房门往门缝里看了看。”
后来母亲跟我说：“我只看见菲林小姐躺在床上，因为房间里没有蜡烛，只有炉火微弱的光亮。可是我能听见菲林小姐大声叹了口气，接着又轻轻地说起话来，声音很轻，可是你能听得很清楚。‘啊！要是我能把他埋在墓园里，那就好了。’我听了很害怕，不愿再在那儿待下去了，而菲林小姐就在第二天傍晚七点钟左右死了。”
“母亲每次对我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总是对我说：‘我真后悔，不该到她的房间那儿去。我一生里面，就做了这件不好的事情。这是一次冒犯，我真不该去冒犯她。’”
“那有没有……”妮莎想好了措辞，向卡纳瓦太太问道，“随便哪个人怀疑过菲林小姐？”
“肯定没有，小姐。”卡纳瓦太太说道，“菲林小姐平时都很保守，她可不像有些小姐那样随便。如果，小姐，你能够原谅我这么说的话，她和你不同。我的意思是，她不会和别人谈论任何事情。她也没有亲戚、姐妹，庄园一直都没有客人。”
“那可真糟糕，换作是我肯定会被憋疯的。”我感叹道。
卡纳瓦太太没有理会我的感叹，自顾地说道：“她的父亲，那位老先生，结婚很晚，生下她时年纪已经很大了。他的脾气也很坏，仆人都很怕他，他们还说连菲林小姐也很怕他。”
“就是那位威廉老先生吗？”妮莎好奇地问道。
“是的，就是他。”卡纳瓦太太应了一声，说道，“派克太太说了那些话后，仆人里面就传开了很多难听的话。那时候正好有一个女侍在菲林家干了好几年了，她回想起来，好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大约在十八或者二十年前吧。菲林小姐生病后，把女侍差开，她没有睡她自己原来睡的房间，而是睡在一间离谁都很远的房间里。”
“她就死在那个房间了吗？”我问道，心里感觉像是在听一个凄婉的故事。
卡纳瓦太太点了点头，说道：“菲林小姐就死在那间房里了，她死后不久，有人就说看到她从那个房子里走出来。也有传言说，威廉先生也曾看到过她，所以才把那座宅邸卖了。”
“感觉很诡异，也许是好事者的谣言。”妮莎耸了耸肩说道，“这种人现在有很多，目的就是为了上报，被媒体关注。”
“绝对不是谣言，事情后来已经发展成现实。”卡纳瓦太太为了证明自己之前说的都是真的，急忙说道，“后来索尼爵士的女儿，也就是艾伦小姐，她从威廉先生那里买下了宅邸。可是不久后，她就突发心脏病死了。她的死相确实很诡异，脸孔朝下，躺在宅子前面的那条林阴小路上。”
“这不能说明什么，我想你说的那个艾伦小姐是死于自然的心脏病突发。”我说道，“人的生命很脆弱，就算没有疾病纠缠，也有可能在下一刻死亡。”
卡纳瓦太太对我的观点不屑一顾，她啧了一声说道：“当时有个伺候艾伦小姐的男佣曾说，他清楚地看见一个女人，从后面超过艾伦小姐，接着艾伦小姐就倒在地上了。小姐，你们若是不信，我也没什么话说。”
卡纳瓦太太的话，让我有点害怕，我想到了几天前我看见妮莎身后那个女人，她也是超过了妮莎，但妮莎并没有倒下。也许那就是个过路人，是妮莎没有注意到而已。
“我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卡纳瓦继续说道，“我不止一次，听见她就在我后面走，清清楚楚。可是我并不害怕，只要不去理睬她，继续走路就没事。”
“那您的母亲呢？她后来有没有看到过菲林小姐？”妮莎问道。
“菲林小姐对我母亲非常好，我想就算有她也不会说的，怕有人说菲林小姐的坏话。”卡纳瓦太太说道，“有一次，一个年轻的男人对我母亲特别凶，被菲林小姐发现了。她特意来到裁缝间安慰我的母亲，这次菲林小姐算是破例了，她一般不和任何人说话，所以母亲有很深的印象，她临死前还在一直念叨着。”
“对了，我母亲曾买了菲林小姐的一幅肖像，你们有没有兴趣看看？”卡纳瓦太太突然说道。
我跟妮莎猛地点头，对于关于菲林小姐那些诡异的传言，极大地刺激我们要看看菲林小姐的真实模样。
卡纳瓦太太就到她的卧室拿来了肖像画还有一本笔记。“菲林小姐死后，庄园里什么事情都是乱七八糟的，当然这本笔记是菲林小姐送给我母亲的，算是给她的留念。我知道，这里面记载了很多事情，可我不认识多少字。”
我们先看了那幅肖像画，那是一张水彩画。画这张画的人在作画的时候确实动足了脑筋，尽力施展出他的巧思。他在画里画了一条蓝色的彩带，使它与蓝色的天空背景相互辉映。画中的菲林小姐长着黑发，脸色很苍白，身材纤细，风度优雅，可是她的眼睛却是哀伤的，它们显得楚楚动人，哀婉可怜。
卡纳瓦太太把肖像画递给妮莎，说道：“我的这些老古董没人稀罕，就送给你吧，搁在我这里，心里老觉得堵，特别是那本笔记，也许还真写了些什么，需要你们这些识字的人去解读。”说完，卡纳瓦起身退出了房间。
妮莎打开那本笔记，看字迹应该是菲林小姐的亲笔。笔记的内容大致如下：
1806年发生的那些事以特别清晰的方式印在我的脑中，即便已经过了二十多年，那感觉也不曾消减过。为了减轻我内心的重负，我决定把这些往事记录下来，尽管它们也许无法得到人们友善的关注。
首先，我祈祷上帝能宽恕我的罪孽。我深知我的种种不幸，都是我咎由自取，所以我根本没有任何借口开脱逃避。
母亲在我五岁的时候去世了，我跟着父亲一起生活。父亲的脾气非常暴躁，喜怒无常，他不经意说的一些话，往往会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而且对我性格的塑造，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那段时间我很寂寞，我有的是胡思乱想的空闲时间。每当我想到童年时，只记得我的那颗幼小的心灵，它本该充满和我年龄相称的快乐，却一再受到悲惨的情感侵犯。
记得我十三岁那年，有一天我父亲对我说道：“你怎么能长成这样，黑不溜秋的。”我听了吓得立刻从房里逃了出去。
还有一天，我的家庭教师丽莉小姐正在和朋友说话。她们在我面前走着，我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德赛小姐长得可真漂亮。”她的朋友说，“我觉得，一个长着满头金发和发亮的眼睛的女孩，即使到了伦敦，也是鹤立鸡群的。可是菲林小姐却长着黑色的头发，太可惜了。人家说，现在金发碧眼的美人最受欢迎，而菲林小姐的眼睛就跟两粒绿豆似的。”
丽莉小姐听了不以为然，她说：“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漂亮虽然令人羡慕，可它的本质也许已经被人过分夸大了。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拥有美丽的容貌。可是对一个身份高贵的小姐来说，她的风度和气质要比她的容貌更加持久。而菲林小姐，她就拥有这些良好的素质。”
好心的丽莉小姐，你说得多么有理！可是当时我才十五岁，对人生幼稚无知，却是那么渴望得到你们刚才所谈的那份美貌。从那时起，我就暗自痛楚地发现，我长着一副并不讨人喜欢的模样。
但是丽莉小姐却给了我无穷的鼓励和信心，在我需要她帮助的时候，她就会在第一时间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