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法卡迪奥·海恩
卡娜丽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至少现在是,谁又能想到,十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在她的记忆深处留下了可怕的阴影。
回首往事,那是多么可怕的一段经历。骄阳下草叶的摇曳,闺房中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窗帘的褶皱,无不潜伏着它的影子。
十年前,卡娜丽是一个没有亲人的孤儿,生活在一座陈旧、爬满常青藤的教士住宅里。
在那儿,她认识了比罗,他是个坚强的男孩,比她大两岁,自然而然成了她的哥哥。
卡娜丽离开学校后,在一个叫梅林·罗宾森的家里做私人老师,虽然很忙碌,但是相当快乐。
她的善良和温柔得到了男主人——梅林的好感,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两人很快坠入了爱河。
他们常常手牵着手,穿过教区草坪,来到一座古老的花园。那是罗宾森家几辈人的家产,梅林是领地的主人,他把森林财产赠给了比罗。
新婚前夜,宽敞的房间挤满了贺喜的宾客,晚宴过后,卡娜丽照例送梅林到门口,两人在高大的核桃树下逗留了一会儿,深深地拥吻。
之后,她回到客厅,宾客们都聚在那里,享受着狂欢之乐。
卡娜丽上了楼,来到了自己的闺房,房间是朝南的,红杉木的护壁板上飞龙雕凤,散发着一股香味。
她第一次搬来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间屋子,房间的名字叫雪松阁。里面只放了一张床,她喜欢独处,不愿意和两位女傧挤在一间大房子里。
卡娜丽在等哥哥比罗,很快他就来了,说了很多祝福的话。他告退后,所有的傧相蜂拥而来,催促她试穿婚纱。
忙完过后,卡娜丽感觉很累,便匆匆躺到了床上,期待着第二天的婚礼。就连睡觉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幸福的笑容。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突然被惊醒了。
室内一片黑暗,窗外是暗淡无光的夜空,周围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卡娜丽喘了口气,心莫名地扑通乱跳,好像有什么邪恶的怪物,正在无声地靠近她,那是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她没有喊叫,尽管比罗就住在隔壁,而是用眼睛凝视着黑暗深处。
床头的壁板后面,隐约传来一阵低沉而沉闷的呻吟,紧接着房间的那边,又传来一阵阴冷的笑声。
卡娜丽顿时变得目瞪口呆,不过那奇怪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在一片静谧下,房屋慢慢亮堂起来,几近惨白。随后响起跛脚者走路和拐杖敲击地板的声音。
笑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有些沙哑。接着是一阵可怜的呻吟声,还夹带着几句外国话,话音刚落,帘子后面钻出一个人影。
卡娜丽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看一部电影,那是一个又矮又丑的女人,穿着宽松的袍子,袍子上缀满金色的星星。
她伸出干瘦的手拽着床单,卡娜丽全身僵冷地躺在床上,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再叫一次!”这个丑陋的女人用拐杖敲打着雪松壁板,嘶哑地喊了一声。
墙壁的另一侧很快传来回声:“发发善心吧,就算是为了孩子,她从没伤害过你,她快要死了。”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正哀求地说着。
“怎么,你终于求饶了!但那也是没有用的,你这个负心汉,你是我的,我的!”又一阵狞笑声响遍整个房间。
卡娜丽看到她转过身,露出邪恶的笑脸。她两眼闪着绿光,突然伸出枯瘦的双手朝卡娜丽扑来。
当她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只觉得惊魂未定,萎靡不振。
在一个明媚的早晨,她终于和梅林并肩站在教堂,举行了婚礼。不过,这件事一直影响着她,每当想起总会感到心神不宁。
自从向丈夫倾诉之后,卡娜丽感觉从他那儿得到了力量和平静,她学会了相信一点,那只是她发烧的大脑产生的幻觉。
女儿是在夏天出生的,圣诞节的时候,夫妇俩带着宝贝女儿来到教区的老住宅,房子里坐满了宾客,都来热烈地欢迎他们。
快到新年了,下了一场大雪,有人提议晚上扮戏,梅林不由分说被推选成了剧务。
大家在商量演戏的题材,戏服成了每个人头疼的事情。不过梅林想起了阁楼上有些古怪的橡木箱子,小的时候好像有看到过戏服样式的衣服。大伙听了立刻激动起来,派人叫来了塔丽丝太太,她把这些旧物视为珍宝。
“哦,你们还是不要用的好。”塔丽丝太太的语气略带恳求。
可对这些年轻人一点作用也起不了,她只能愤愤地走开了。
众人纷纷称赞这间旧房子很迷人,并在房间最里面找到了一排箱子,它们放得井井有条。
各式各样的丝绸和绒布就这样堆满了一地,每个人都在挑选适合的戏服。
“看这件如何?地道的星学家的外套。黑色的天鹅绒,金色的星星,可惜太短了,看来我是不能穿了。”梅林的一位女性朋友——凯莉丝,正发出这样的感叹。
卡娜丽像是被电流击到,她转头看到那件衣服,立刻发出一声惨叫,捂住双眼,萎缩到一旁。
“凯莉丝,快把它放下。”梅林跑上前,抓起那件衣服扔进箱子里,赶忙盖上了箱顶。
大家对此疑惑不解,梅林也没多做解释,只是说:“把这些箱子搬到暖和一点的房子里,大家再慢慢挑选。”
随后,卡娜丽和凯莉丝来到了另一个小房间里,墙壁上有些旧画,看上去很独特。
“你瞧,这儿可以做舞台背景。”卡娜丽指着一个约十二尺宽的巨大木架对同伴说。
凯莉丝笑了笑:“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随后,卡娜丽用力拉开盖住画框的布帘,它已经沾满尘土。
“这块布很容易揭开。”跟进来的梅林大声说道。
帘幕掀开,就着渐渐朦胧的烛光,墙壁上显露出一个背影阴暗的白衣少女的轮廓。
梅林从未仔细看过它,叫人送来一盏灯,他们对这幅画非常好奇,对画中的少女更是做了种种推测。
画中的女孩十分年轻,带着那种小孩的稚气,可是,脸上却布满哀伤。
她的眼睛露出无辜的神色,脸颊上挂着泪珠;她的双手轻轻抓着向她躬着身子的人的手臂。
卡娜丽清楚的记得那个丑陋的女人,壁画上的正是她。
那件缀满星星的上衣,扭曲的脸,她的衣服和脸面起初笼罩在阴影里,卡娜丽总感觉到,那双邪恶的眼睛正向她眨动着。
她心里一阵狂跳,再次昏了过去。
当她从漫长的昏迷中醒过来时,丈夫梅林正守在床边,他的爱和细心让爱人感到安宁,之后,他讲起了家史中那不为人知的秘密。
十六世纪,掌管罗宾森当今遗产的是一个古怪的女人,她身材矮小,相貌丑陋,而且嫉善妒美。
唯一值得一提的,她擅长音乐,可以使用多种乐器,不过演奏出来的音乐却粗野、荒诞。
她未出生父亲就死了,母亲难产而死,她也没有近亲,一出生就注定孤苦伶仃。
然而有一天,她的一个穷亲戚来到了这儿,是个美丽的年轻姑娘,叫吉蒂。
她的善良、仁慈以及美貌,感染了每一个人,女仆们和她在一起,并不觉得有什么尊卑之分。
那一年过得十分平静。
过不久,来了一位管风琴师,是个西班牙人。他收到了庄园女主人的邀请,来帮忙制作一把具有惊人感染力的管风琴。
他和庄园女主人一直待在琴房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昼。
那段时间吉蒂过得十分惬意,生活丰富多彩,大多时间都在陪伴老人和小孩。
晚上三人时常坐在一起,吉蒂和琴师诺德聊得十分投机,互有好感。
不久他们就相爱了,庄园女主人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言语激烈地骂个不停,她渐渐才发现,自己竟然爱上了这个外国人。
诺德打算带吉蒂和他一起走,当告诉庄园主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恼怒地拂袖而去。
之后,在一天深夜。
诺德一声不吭地从房间里走出来,佣人们壮着胆子走进房间,看见吉蒂倒在地上,鲜血从姑娘的前额上汩汩流出,庄园女主人就站在一旁,高举着拐杖。
那个寂静的夜晚,庄园女主人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琴声不断地从里面响起,充满着哀怨和愤怒。
天一破晓,音乐便停止了,而那个早上,吉蒂也失去了踪影。
所有人都知道她和诺德私奔了,庄园女主人把琴师做的风琴砸得粉碎。从此以后,她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
每年一到他们私奔的那天,她总会拄着拐杖,在琴房里走来走去,待上几个小时才离开。除了每年这样一次守夜之外,她从不到那个房间去。
然而在十年后那天,仆人们听到了屋里传来了两个人的声音。
胆大的仆人偷偷地向里面窥视,见里面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尽管他蓬头垢面,还是让人一眼看出,他就是十年前那个英俊开朗的琴师——诺德。
他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小女孩,长长的披肩卷发恰似可怜的吉蒂,两人正为什么而激烈地争吵着。
他一边说话,一边轻柔地掀开半遮住小孩的斗篷,庄园女主人顿时怒不可遏,举起拐杖朝小孩身上便打。
还好琴师躲了过去,他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
女主人一副专横的样子喝令他回来,说了几句话,似乎让诺德大为感激,不停地点着头。之后,两人出了屋子向空着的教区住宅走去。
原来诺德陷入了一场政治战争,来这里躲避危机,庄园女主人便把他藏了起来,每个晚上都去教区房,天亮前再回家。
仆人们渐渐对女主人有些改观,甚至怀有前所未有的好感。可是有一天,她去了教区房,第二天却没有回来。
当仆人去教区寻找她的时候,发现她倒在门槛上,手里握着一个药瓶,死去了。
据仆人猜测,她一定是把琴师父女赶走后自杀身亡的。教区住宅从此关闭了五十多年,雪松阁也再没有人住过。
梅林讲完这段尘封旧事,做了一个决定,他打算把那间房拆掉重建。
结果在拆迁时,得到了一个惊人的发现。雪松阁的壁板后面有一个暗室,里面堆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的骨骼。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庄园女主人把他们父女囚禁在那儿,每晚都来折磨他们,直到两人最终死去。
女主人深爱着琴师,但那种爱最终演变成恨。
一切的谜团终于解开了,在这段悲剧之中,卡娜丽至少明白了,丈夫给予的温柔、坚贞不渝的爱,是她永远都该珍惜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