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穿着便服,带着下属范昂等人在滁州街道上巡视,这是他来到滁州担任知州第二天的事情。
说是街道,其实并不确切。坑坑洼洼的土路两边,零星地盖了些草顶苇墙的窝棚和东倒西歪的草房。没有鸡鸣,没有狗叫,只有那烧焦了的房屋、大片的瓦砾场和街心残存的几块石板,在默默无言地告诉人们,这儿曾经有过宽阔繁华的街市。女真统治者一次又一次燃起的战火,把淮河前线的重镇滁州,糟蹋成了什么样子啊!
战火也把滁州人民逼到了死亡的边缘。他们骨瘦如柴,衣衫褴褛,三三两两在瓦砾场上翻拣着,搜寻着。他们明知道这样做可能是徒劳的,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也许能找到一两件战火之下幸存的杂物,去换回一点点可供温饱的东西呢!然而大部分人已经失去了信心,他们瑟缩地蹲在断墙旁边,从早春二月的无力阳光那儿吸收一点温暖,来弥补衣着的单薄;有些年轻人干脆脱下了拖拖挂挂的破衣,寻找藏在衣缝和破棉絮里的虱子,然后把它们掐死。
愈向前走,辛弃疾愈感到脚步沉重。
上任以前,辛弃疾也想过,滁州经过几次战火,肯定受到相当破坏,然而眼前的现实,却比他原来想象的还要困难十倍!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当朝廷任命他做滁州知州的时候,有些主和派大臣给他讥讽的冷笑,有的以祝贺为名,挖苦地说道:“哈哈,此番老弟到滁州去,一定是可以大显身手了!”……
被困难吓住了吗?不!决不!
辛弃疾把胸一挺,指着前面一户人家,对范昂等人说道:“走,去跟乡亲们聊聊!”
在一座破烂的茅棚前面,一位老人带着两个青年正在编织芦席。他们是这样的专心致志,辛弃疾等人走到面前,他们还没有觉察。
“老乡,”辛弃疾轻轻地问道,“准备盖新房吗?”
老人一抬头,看见几个穿着比较整齐的外乡人,怔了一下,立即冷淡地反问道:“新房?说得倒好听!欠官府的税款都交不出来,还谈什么盖新房!”
“欠官府多少钱啊?”
“十五贯!”
辛弃疾望了望范昂,又问道:“如果官府不要你还呢?”
“你这位客人真会说笑话,哪有这样的好事!”老人愤愤地说道,“就说是不要还,我们一家饭还吃不饱,衣还穿不周全,你说能盖得起新房吗?!”
“如果吃饱穿暖有余钱了呢?”
“也不盖!”
“为什么?”
老人有点不耐烦了:“客人好不晓事!金人一动刀兵,哪次不是从这儿过?人家还没来,官军就逃得没影儿了,倒霉的总是我们百姓!你倒说说看,盖了新房能保得住吗?到头来还不是给金兵一把火烧个精光!我老了,这样的事也见得多了!”
辛弃疾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跟这位老人家说,默默地走开了,心里感到非常难过。老人也仍然埋着头编他的芦席。
几个人走了一段路,登上了滁州城头。城墙也是残破不堪,大部分城垛都巳经倒塌了。城外的田野上看不到什么人在耕作,只有西南方向靠近琅玡山的一块地方,看去麦苗青绿,树木葱茏。辛弃疾惊讶地想道:这是什么村庄呢?
中午时分,辛弃疾回到了滁州衙门。吃过饭,他把僚属召集起来,谈谈上午的观感,研究今后的措施。
一个僚属感叹地说道:“难啊,百废待兴,千头万绪,真不知从何处着手!”
“战火过后,一片荒凉,民不聊生,饥寒交迫。滁州这儿,向来是个危险、贫困、难以治理的地方啊!”范昂十分同情这位新来的年轻上司的处境。
辛弃疾想,要把这地处前沿的破城,治理成为抗击金人的堡垒,首先就得让老百姓有吃有穿,精神振奋。于是开口问道:“老百姓欠官府多少钱?”
“五千八百贯。”管钱粮的僚属作了回答。
辛弃疾当机立断,对范昂说道:“请你起草一封奏章,请求朝廷同意把这笔欠款给免了。另外,再请求朝廷减少这里常年的赋税。”
“是”
“还有,”辛弃疾指示道:“明天出一张告白,就说凡是逃亡出去的,希望他们赶快回来:没有田地的,由官府将无主荒田租给他们;缺少农具、杂畜和种粮的,由官府贷给他们;要盖房屋的,官府也可以借钱给他们。”
“是”
第二天天还没亮,辛弃疾换了一身便服,骑上耿京当年的坐骑,佩戴着刘汉赠送的宝剑,向城外西南方驰去。
一路上都是光秃秃的山头和荒芜的土地,使辛弃疾回想起当年走过扬州一带的情景。“不能再让金兵在这儿践踏了,应该采取哪些措施呢?”想着,跑着,不知不觉进入了一大片青绿的麦田之间,好一派勃勃的生机啊!辛弃疾暗暗思忖:这大约就是昨天在城头看到的那块绿洲了。
乌龙驹穿过了麦田,来到了一个青山环抱的村落。只见村前的广场上围了不少人,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喝采声。辛弃疾立刻下马走近前去,想看个究竟。
人们围了一个圈子,圈子里有个近四十岁的大汉在舞动一把大刀。那刀象风车似地旋转,真个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舞到后来,只见人在腾跃,大刀却剩下了一团白光。众人喝声采,那大汉便收住了大刀,另几个年轻后生又接上去挥舞一番。这样接连有十来个人上场,在头一个大汉的指点下,非常认真地练习着。
辛弃疾挤在人群当中,也不断地喝采。开始人们没有注意他,后来那个大汉发现来了个陌生人,便走过来,把辛弃疾上下打量了一番,盘问道:“你是什么人?”
“过路的客人。”辛弃疾微笑道。
人们听辛弃疾说的一口外乡话,都警惕地围了上来。
“这人说不定是女真的奸细!”有人表示怀疑。又一个说道:“不象,要是女真的奸细,哪敢大白天骑着马闯到这儿来?”
“嘿,好大的胆子,还带着家伙呢!”
“……”
有人对大汉咬了个耳朵,大汉便对辛弃疾喝道:“不管你是什么人,跟我们到村子里走一遭!”话刚说完,几十个人拥了上来,把辛弃疾推推搡搡地带进村去。辛弃疾也不声辩,只是跟着走。
这是一个很大的庄园,背后紧靠琅玡山,前面是一条宽阔的护庄河,只有一架吊桥可以进出。辛弃疾心里想,这肯定是一个财主的庄园。
庄园里面,形势险要。房屋都建造在曲曲折折的山谷里,门前一律插着兵器。山谷中间,开了不少梯田,麦苗长得一片青绿,茁壮可喜。
走到一座茅草屋前,人们都停下了脚步,把辛弃疾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到底是什么人?”那大汉握着大刀,厉声问道。
辛弃疾知道不说出身份,还要纠缠下去,便不慌不忙地从腰间解下滁州知州的印章,和蔼地说道:“我就是刚刚上任的知州。”
人群中发出了惊诧声,大家在窃窃私语。
大汉稍稍客气一些,说道:“既是本地知州,屋里请坐。”
辛弃疾笑道:“不必了,乡亲们都在这儿,好说话嘛!”
“有什么话好说?!”一个老年农民,生气地把拐棍朝地下一敲,冷冰冰地说道,“要我们还官府的赋税,对不起,一文钱也没有!”
辛弃疾笑起来了:“老人家,几时见过当地知州一个人出来向种田人要赋税的?”
“那你是干什么来了?”人们七嘴八舌地问道。
“我是出来看看的。”辛弃疾解释道,“现在朝廷把这里的事情交给了我,我应该出来察访一下乡亲们的疾苦嘛!”
大汉冲口说道:“疾苦?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吐不尽!不过,说给你们做大官的人听,又有什么用处?!金兵没来的时候,你们就一个劲儿地要这个捐,催那个税,一个吃不饱的知州走了,又来一个张大嘴的‘老爷’,恨不得把百姓的骨头都啃下肚去!等到金兵一来,你们却逃得比兔子还快!”
群众轻蔑地哄笑起来。
又一个农民插嘴道:“对,就同这庄子里的地主老财一样,上次金兵打来,他们吓得一道烟溜了,到今天也不敢回庄,听说是害怕金兵再来。他们永远不回来才好呢!”
辛弃疾感慨地说道:“乡亲们讲的都是事实。不过你们日子过得好象还不错,这儿也似乎没有受过兵灾似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大汉伸出了两只握得紧紧的大手,骄傲地笑了笑:“全靠我们这两只拳头!”
“两只拳头?”
“对,一只拳头是对付金兵的,另一只拳头,哼,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就是对付地主老财和你们官府的!”
大汉愈说,精神愈加焕发,“八年前,金兵又打过来了,这里的地主老财和知州都逃得不见影子,乡亲们就紧靠在一起,跟金兵狠狠地干了一场!别的地方都变了天,我们这里却稳如泰山!敌人围攻了三个月,没占到一点便宜,倒白白赔了几百条性命!后来金兵逃走了,地主老财在城里串通那个知州,一会儿向我们要这个租,一会儿向我们催那个税,我们嫌烦了,干脆就向他们伸了伸拳头,他们倒也乖觉,再也不敢照面啦!”
辛弃疾又问道:“围了三个月,你们吃什么?”
大汉笑道:“这有什么难处?平时大家都是庄稼人,打仗时大家都是兵士!敌人白天来,我们就一齐出去打;他们夜里不敢来,我们就一齐出去收庄稼!敌人一颗粮食也弄不到,我们就是被围三年也不怕!”
辛弃疾听了,不禁称赞道:“你们的办法真好,我回去以后,一定要其他庄子都照你们这样办,你们看怎样?”
群众纷纷说道:“都能这样办,金兵就甭想到这儿来了!”
大汉又把辛弃疾打量了一番,说道:“看来你和以前的知州好象有点不一样。”
“是吗?”辛弃疾笑道。
“我看得出来。”大汉接着说道,“过去没听说知州还随身带着宝剑的——你要这干吗?”
辛弃疾的脸色严肃起来:“这把宝剑巳经喝过不少敌人的血了!”
大汉惊异地望着辛弃疾:“我不相信你们当官的有这个能耐,不然你给我们舞一趟看看。”
“可以!”辛弃疾爽朗地应道。于是拔剑出鞘,在屋前的一小块空地上挥舞起来。他那娴熟的剑术,引起了群众不断的赞叹。舞完一趟,辛弃疾大喝一声“杀贼”,做了一个大鹏展翅的架势,然后面不改色地收起了剑。
大汉凝神看了半天,心中暗暗诧异。辛弃疾刚收起剑,他便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你这身剑术是跟谁学的?”
“跟汉老爹学的。”辛弃疾冲口应道。
“汉老爹?”大汉更加惊异了,“他姓啥?”
“姓刘,叫刘汉。”辛弃疾也开始奇怪这大汉为什么要这样寻根究底。
“你叫辛弃疾,是不?”大汉叫了起来。
辛弃疾惊异极了。他睁大了眼睛,一把抓住大汉的手,急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大汉没有直接回答,仰头哈哈大笑:“快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不,是一家人!”说罢,不由分说,拉着辛弃疾的手就走。
群众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都拥在后面。
转过一道山坳,就是一座半新的茅屋。屋前,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正在挥舞着一把木剑。辛弃疾见了这把木剑,心中一动;再看看那长得非常精灵的孩子,又好象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小刘京,”大汉叫道,“你太爷和你爹爹在家吗?”
“在家!”那孩子收起剑,惊异地望了望这一大群人,马上翻身奔进屋里,一迭声叫道,“太爷,爹爹,大力伯伯他们来啦!”
大汉一挥手,招呼辛弃疾进屋。
刚走到门口,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正好闻声出来,同辛弃疾打了一个照面。
“汉老爹!”
“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