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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从维熙 蒲柳雨凄凄——文祭绍棠西行一周年(2)

应该说,绍棠是一个时代的先知先觉者。1979年初,我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在该年《收获》的第二期问世。虽然现在看起来,它已是过眼烟云,但在当时的“两个凡是”的阴影覆盖着全国大地之时,小说内核的反神力量,还是如文苑的一声春雷,一时间,《收获》洛阳纸贵。回到北京,绍棠为我举杯,庆祝我们九曲回肠之路已走到尽头,更为历史的新时期而畅饮到一醉方休。应该说,在我最为困顿的年代,绍棠是给我生存支撑力量最多的朋友。尽管1957年之后天各一方,但是灵犀之心河,始终浪波相连。

分而聚,聚而分——竟成决别1979年,中央为右派平反以后,我和绍棠以及从西北和东北归来的王蒙、邓友梅-1957年被喻为的四只黑天鹅,重返北京,相聚于北京文联。当时各自都争分夺秒地开掘着属于自己的那座生活矿山,绍棠于1980年3月在《十月》杂志上发表了《蒲柳人家》。可以想象,告别文学二十年的他,是调动了他的全部激情,投入到这部亮相不久之后的新作——在这部作品中,绍棠再次显示了他无可争议的文学天赋,一派昔日的田园风光以及运河乡土人物,在他的书页中,散满了童真的诗情。我不能说绍棠的所有作品都能跨越时间的磨砺,但是一曲醉人心扉的《蒲柳人家》,当之无愧地可以称之为绍棠全部作吕中杰出的代表作。在这部作品中,没有脂粉气息,只有四溢而出的泥土芳香。

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候绍棠的身体是不错的。最初发现他的身体出现病兆,是在一次会后,与他一起去他家的半路上。走着走着,他突发了一阵晕眩,身子靠在路旁树上,双目闭合了很久,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恢复了血色——那是我第一次察觉到绍棠有病,而且是潜藏在他体内的一种疾病。他说他的晕眩,是夜间写作、白天睡觉生物钟混乱所致。我劝他改变这种写作习惯,但是绍棠是一个十分固执的人,他的生活轨迹外力是无法改变的。萧军在世时,曾有过如下的名言:人都是性格悲剧。绍棠的英年早逝,与他自幼年形成的偏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我自从进入中国作协,几乎每隔上一段时间,准会去看望绍棠一次。尽管我初到作协党组,主持作家出版社工作很忙,但我深知绍棠这位挚友的心。我们在青年时代已是至交,患难时期我们曾相濡以沫,人的良知良能,使我把看望绍棠,当作一桩必须履行的使命。果不其然,1988年8月5日的夜晚,北京作协副秘书长郑云鹭给我打来电话,她在电话中通知我,绍棠中风于当天下午住进了北大医院。我当即给绍棠家中挂了电话,在电话中绍棠的儿子松萝告诉我,病情比较严重,现正在监护室进行监护观察。对我来说,那是我离开劳改队后,第一次彻夜失眠。第二天早上,我洗了洗干涩的双眼,匆匆赶到北大医院,彩美告诉绍棠我来了,眼泪立刻顺着他的双腮流了下来。

我紧紧地握住了绍棠的一只手,俯在他的耳边说:“绍棠,你一定能好!你一定能好!”绍棠摇摇头,嘴角翕动一会儿,但是没有能说出话来。泪水立刻从我的眼中泉涌而出,连喊:“绍棠——绍棠——你要挺住!你要挺住!”

这时,医生要家属推绍棠进CT室去检查病源,我就是握着绍棠的这只手,一直送他到CT室门边的。他的手比我的手大,一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放,眼泪也一直不停地流——直到医生在检查室门口,限制我再往前走时,他才把我的手松开。这说明他虽然不能说话,但是他的头脑还处于半清醒状态,只是因为血栓的原因,一时丧失了言语功能罢了。好在绍棠的病,经过北医的治疗,很快结束了半昏迷状态。待他回家以后,我又去看望了绍棠,他用半幽默半认真的口吻,对我说道:“我去了一趟阎王殿,人家没收下我,算我命大。”

我说:“你无论如何,也要珍惜自己的身体了。人过中年日过午,精力大不如前,这是人的生命科学,你我都要有自知之明。”

绍棠虽然点头称是,但是并没有认真吸取这次中风的教训。

一个文学界的编辑告诉我,绍棠并没有停饮。在一次会议上,他已然喝了不少,但在饭局结束时,他看见桌子上还残留着一些酒,便说:“这是农民的心血酿制成的,不能浪费掉。”说着,一抬手,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我很欣赏绍棠的爽直和童真,但是此时的他,已是坐着轮椅车半瘫痪的人了。奈何?谁能重塑绍棠的个性?此外,他在病中还在惜时如金地玩命地写作,一部接一部的作品出版;虽然他的门外挂上一块木脾,写着“病体在身,恕不接待”的告示,连他个人都难遵守,又何以警示来者!后来他搬到阜城门外的一座楼内居住,虽然那张告示照贴不误,但他还是按老皇历办事——来者不拒,来者必应。这当然可以看成是绍棠一贯所具有的美德,可是它的负面价值,就是不停止地自我消耗。

到了1989年春天,我去他家时,他的话比过去任何一次见面时都多,我看他情绪很好,提议叫彩美为我俩拍一张合影,不曾想到这张照片,就是我和绍棠的最后一张合影照……几天之后,胡耀邦同志逝世了,全民皆悲,友人刘厚明为参加耀邦同志追悼大会,在奔往人民大会堂的半途中,心脏病突然发作猝死,灵魂随耀邦而去。绍棠因行动不便,不能去参加厚明的追悼会,给我写来一封短信,请我为他代送花圈,那几行字,也成了绍棠留给我的最后绝笔手迹。

1990年,我请辞了一切职务,以静心写作。出于我的认识,我当真觉得绍棠的一些表态与少年才子时期的文学主张有所悖离。

在他的一些文章中,出现了没有必要出现的激烈,怎么到了晚年,会出现这般的文学?人到了生命之秋,把一些行政官员的名字,写到文章中去,与文学自身究竟有多大的关联?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认知,而是一些昔日的许多友人的窃语,我为此而感到非常难过。

大概是1996年夏天,我偶然在《北京晚报》上,读到了绍棠一篇题为《死刑缓判》的文章,文章虽然充满乐观主义精神,但我还是按捺不住焦急关切之情,在一天晚上突然闯进了他家。当时正好有安徽友人送来的新茶,我给他带了去;我妻子是个副主任医师,也陪同我一起去看望他。至今,难以忘怀那次的见面:绍棠见到我之后,最初略有惊异之色,但很快露出了微笑,那一瞬间,我顿时眼窝发酸——因几年过去之后,绍棠面容不仅消瘦了一圈儿,气色中也没了昔日的阳刚。

“我肚子里的腹水,已经有几千毫升。”绍棠依然笑着。我无法强作欢笑,因为我的这位莫逆知己,实非几年前的身体了。彩美给他端来一小碗面条,我见他一只手用筷子往嘴里挑送的时候,手臂有些哆嗦。此时此刻,我的心也不禁哆嗦起来,老天何以如此虐待绍棠,昔日的一个天之骄子,竟然被病魔折磨到这种地步。他不吸烟了,让彩美把一条万宝路交给我,我坐在他的对面,把窗子打开一条缝儿,在沉默无言吸烟的同时,两只眼睛不敢盯视我的这位挚友,因为每看一眼,我都要心颤一次,我的妻子向彩美讲了一些有关绍棠的病必须注意的事情,并告诉绍棠,对医治此病要全力以赴,千万不要劳累过度,否则后果会很槽的。绍棠只是微笑地点头,答应照办。待我们下楼时,彩美送我们到楼下,把我和绍棠拍摄于1989年春天——我与绍棠见面时的像片交给了我,我同时比较委婉地向彩美转达了一些文学界的友人,对绍棠的希望和对绍棠健康的祝愿。

之后,我们再没有见过面。在作协五大会议上,我只参加了开幕式,就离会而归,因而我去绍棠家的那次会面,就是我与绍棠的永别——他于1997年3月12日夜,过早地走完了他的人生里程。

13日晨,接建功的电话后,我一天之内,像是一个丧失了思维的木偶一般,感叹人生苦短之余,含泪翻读了往昔绍棠写给我的全部信件。之后,我上街去购置鲜花,当天下午,与唐达成兄一起携带挽联,赶往绍棠的家庭灵堂。挽联是达成的手书,上写:

运河不泣泣哭少年才子竟远去

蒲柳雨凄凄哀一代文星竟不归

别了!我的挚友绍棠!当我在绍棠遗像前潸然泪下的时候,从少年到青年时代一幕幕的往事,一起涌进我的心扉。我简直难以承受这巨大的感情煎熬,不禁咽声而泣……值此绍棠逝世一周年之际,借昔日培育我们走上创作之路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这块园地,写此周年祭文。一祭少年、青年岁月手足之情,二祭绍棠文学英灵,飞入天穹文曲星座。才子已去,风韵长存!愿绍棠在九泉之下,能微笑于春天的百花丛中……

(摘自3月12 日《天津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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