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这期间，筱芬的同学们又组织了一次聚会。
聚会的这一天，筱芬穿了一条白底起淡紫色小花的乔其纱面料的连衣裙，衬着她那一张本来就白净的脸，整个人清秀得如出水芙蓉。那连衣裙是小圆领、泡泡袖、卡腰式样的，穿在筱芬的身上，胸是胸，腰是腰，轻轻地移动身子竟有些飘飘袅袅，像天上下凡到人间的一个仙女。这是去年筱君去旅行结婚时，嫂子给筱芬买的，这也是筱芬唯一的一条裙子。筱芬自己在屋里穿过几次，自己觉得很漂亮，倒还犹豫着要不要穿出来。筱芬正犹豫着，老多从她的房门走过，忽然停了一下脚步，筱芬看到老多眼睛里亮了一下，她下了决心，穿着连衣裙走了出来。
聚会的地点在小城新建的龙江公园里，在这之前，小城没有一个正经的公园，唯一有点休闲的场所就是县城的群众文化馆。文化馆是小城解放的时候，以一个土地庙为基地，又加盖了几个八角亭、几条长廊，种植了一些藤类植物，这样建成的。尽管有树荫，有花园，也有闲人养的鸟，可是没有一个湖，没有流动的水，这多少是一个遗憾。龙江公园的前身是一条小河沟，河从小城的边上流过，河边长满了荒草，夏天的时候，孩子们就都到河边来游泳，也不是正经的游，因为河水最深的地方也才到一个少年的腰部。不过，就这么一点水，也曾夺过几条孩子的命。大人们总是叮嘱自己的孩子不要到河里玩，但也挡不住孩子的玩兴，关于死孩子的故事，没有一个孩子不知道的。最流行的一个故事是说，有一个女孩，漂亮可爱得整个县城找不出第二个，两岁能认字，四岁能背唐诗三百首，五岁写的书法就参加全省展览，她死的那一年刚好六岁。就死在河里，说只听得她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再看她的时候就没有了。说打捞了整整三个月，连一根头发都没有捞到，有人说是被水龙王收去做媳妇了。故事还没有结束，说这家人又生了一个孩子，却生出了一个傻瓜，整个小城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傻的。除了游泳，还有到河里捞鱼摸虾的。也有为捞鱼摸虾而打架的，常常是打得一头一脸的泥，打得分不清到底是谁来。
龙江公园把小河收了进去，建了河堤，堤上种了柳树还有鲜花，在过去河边的田地上，也盖了亭子、长廊，还有跨河而过的小桥，小桥两边有铁栅栏，在公园的一个角还有一个儿童乐园，倒也极像一个城市的公园了。只是公园里的河是不能游泳了。
筱芬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衣服，她一见到同学，就成了焦点。同学们见了筱芬都一阵夸张的惊呼，说筱芬的衣服好看。这倒叫筱芬不好意思了，尽管筱芬是爱好的姑娘，但是好得让别人的目光只对着自己就感到特别的不自在了，心里竟有些后悔穿了这件衣服。就扯了别的话题，说，不知道这水里现在还有没有鱼。
怎么没有？有人应道。又一扬手，好像撒了什么东西到水里，简直就好像电影里的切换镜头，一眨眼，水里立即涌出了一堆鱼，把那一片水都变成了红色。
有人又说，连鱼都来看筱芬的衣服了。
有人又附和着，话题又回到了筱芬的衣服上，筱芬简直不自在极了，心里更加后悔起来，脸也悄悄地红了，竟找不出一句话来说。在班里，筱芬除了和王卫红特别好以外，和别的同学都一样，总是客客气气的，可是心里的距离却是很远很远的。没有王卫红在，她就更加不能自如面对了。这时真恨不得有个藏着躲着的地方。
这时，一个男生说，西山公园已经有了两只猴子和一只鹿了。接着就有人说，不是这样的，已经有老虎和狮子了。话题就转到了西山公园未来的动物身上去了。
筱芬心里松了一口气，一点没有听同学说的话，倒是有些感谢说话的这个男生。她这样想着，目光也就朝向了那个男生，没想到一下子和那个男生的目光对上了，慌得她急忙低下了头。
筱芬认出男生的名字叫姚丹心，她心里想，在学校的时候自己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就是以后也没有过任何联系。姚丹心走到了筱芬的身边，轻轻地在筱芬的耳边说，等哪天我带你去西山玩。
筱芬听到了，心里咯噔了一下，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头只是低着，倒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姚丹心没有走开，像是认准了筱芬的默认。他们并排站在湖边的水泥栅栏边，只是筱芬是面对湖水，用小腹顶着水泥栅栏的上沿，眼睛看的是湖里的水。姚丹心是背对着湖水，大腿根依着水泥栅栏。
那一天，天空是乳白色的，似乎是被阳光照着的，又感觉不到灼热。筱芬的头发绒绒地飞舞在她的头顶，她自己是看不到的，不过姚丹心是看到了，于是，他就吟了一句，看你颤抖在空中的柔发，是在承受一种甜蜜的酷刑。
筱芬的脸火烧了一样烫了起来，她的头更抬不起来了，倒是恨不得一头就扎到水里去。心跳得突突的，让她只恨自己穿得太薄，怕狂跳的心蹦出来。
再一抬头时，才发现湖边只站了自己和姚丹心。筱芬一下子慌了，喊道，他们呢？他们呢？
姚丹心说，这样不是更好吗？
筱芬的心像让铁夹子使劲夹住了似的，全身的血都不流动了。
姚丹心说，只要你虔诚，你就一定能等到。
简直像一句箴言。
36
筱芬没有想到，同学聚会后的第二天，姚丹心就找到了她的家。那是第二天的黄昏，一家人刚刚吃过晚饭，筱芬刚收拾完，姚丹心就出现在了筱芬房间的门口。姚丹心是属于那种长得极其书生气的人，戴了一个深咖啡色边的眼镜，镜片宽大，占了整个脸的一半，他的嘴唇极薄，鼻头很大。这一天，他穿了一件白衬衣，一条草绿色的军裤，白衬衣是扎在军裤里的。他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就好像一棵树突然长到了筱芬的门前似的。
筱芬惊得说了一句，你……你怎么来了？
姚丹心就一步跨进了筱芬的房间，说，我是风，是一股追逐鲜花的轻风。
筱芬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姚丹心抽出了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握成一个拳头伸到了筱芬的眼前，猛地张开了手掌，筱芬看清了是两粒红豆。
姚丹心说，相思豆。
相思豆？筱芬从姚丹心手里接过两粒红豆，仔细看了起来，她说，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豆豆。
姚丹心说，这是专门给你采来的。
一听说是姚丹心亲手采的，筱芬的心忽然热了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慌张也一下子笼罩住了她。她的脸越发红了，只是一个劲地低着头看自己手里的红豆，像是在掩饰什么。
姚丹心说，我可以坐下吗？
一句话提醒了筱芬，筱芬急忙把姚丹心让进了屋。姚丹心坐在屋里那把唯一的椅子上，筱芬坐在了自己的床沿。姚丹心目不转睛地看着筱芬，筱芬觉得自己无地自容。站了起来，说，我去给你倒杯水。姚丹心站了起来，用手拦住了筱芬，说，我不愿意你一分一秒离开我。
筱芬就好像被使了定身术一样，傻呆呆地站着，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两只手抱在一起，一只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两粒红豆。姚丹心自己坐了下来，然后说，你坐呀。
筱芬又坐到了自己的床沿上，张开手才发现，被握的红豆湿漉漉的，简直就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姚丹心举着脑袋四处张望了一下，叹道，真想不到啊，这就是仙女住的地方。
这时，母亲突然走进了筱芬的房间，她冲着姚丹心笑笑，说，筱芬真不懂事，也不知道给你倒水喝。
姚丹心皮笑肉不笑地冲母亲点了点头。筱芬不安地看了看他。
母亲刚走，姚丹心的目光就停留在了筱芬的身上，筱芬羞涩地低下了脸，姚丹心说，你真美。你不仅美，你还圣洁。
筱芬的脸越发低了，埋了下去。心跳得咚咚的，耳朵却那么舒服。
你还记得那次下雨吗？姚丹心说。
筱芬的脑袋嗡地一下，哪一次下雨？她没有说出来，是因为她觉得说出来对不住姚丹心，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关于姚丹心这个男同学的篇章真是太少太少了，也可以说没有。
那天的雨是那么的懂我的心，简直就是我的眼泪。姚丹心说道，好像是自言自语，这时他的目光已经没有对准筱芬了，而是对准了那个窗户的上沿，不是那样的狂风暴雨，也不是似有似无的毛毛细雨，它就是雨，是可以淋湿身体，也可以打湿地面的雨，那其实是天在哭。
筱芬已经抬起了头，她怔怔地看着姚丹心，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是在上体育课的时候下起来的，同学们都跑了，他们跑得那么快，像兔子一样。姚丹心接着说，这时，雨中只有一个人，她没有跑，她仰着脸在看雨，雨点打在了她的脸上，打湿了她长长的睫毛，也打湿了她细软的头发，有一绺头发贴在了她的额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张开了双臂，她好像要拥抱雨……天哪，这是怎样的一幅图画啊，就是这么美的图画被我看到了，我相信是被我一个人看到的，我想，老天对我真好，让我独享这幅美好的图画。我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我只是特别想哭，我冲进了雨中，我让我的眼泪和着雨一起流下来。
筱芬听呆了，她的眼前也出现了一幅画，她觉得姚丹心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传来的，她在想眼前的这个男人怎么那么不一样。
忽然，姚丹心一下子把目光对准了筱芬，说，你知道吗？这个在雨中看雨的人就是你。
筱芬愣愣地说了一句，我？
筱芬说完这个字以后，她突然在姚丹心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失望，她急忙低垂了眼帘，她心里十分后悔，她觉得自己与姚丹心比简直俗多了。
